一道幽影,自空中打三个旋儿之后,缓缓落下。
其形其色,异常微妙;当其虚无缥缈之时,仿佛是透过镜光折射成的畸变;当其显露实在颜色时,仿佛是浮动在空中的墨汁,扭曲凝形,宛若一道奇怪的画像。最终凝练至静止状态时,竟是一个人形。
此人影翩然存于天地之间,似乎对于周遭的一切不产生任何干扰。
唯有眼力甚高之人,才知眼前景象,分明是道境大能在外行走时候的形象。只是到底是真身还是幻身,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纤细人影之真容,赫然是一个五六十岁老者,从容之中别有一丝淡薄。
这一位不是别人,正是隐宗四大人劫道尊之一的五壶道尊。
此时他立在一座孤峰山头,似乎正在等候着什么。
约莫百余息后,周遭气象又是一变。
同样是虚空浮墨呈画像,但来人形象却要较五壶道尊扎眼得多,墨意之外,时有金火烈阳之气展露峥嵘,锐利逼人。待其气机略微冷却,却显露出一个女子相貌,正是圣教祖庭含桢道尊。
含桢道尊淡然一礼,道:“有劳道友久候了。”
五壶道尊一点头,静言道:“务虚的话,也就不必多言了,快些解决正事要紧。”
含桢道尊目光微动,道:“正是如此。”
只是声音倒是有些沉重凝寂。
五壶道尊略一思忖,言道:“此事早些水落石出,对于你我两家异常重要。”
含桢道尊却是微一摇头,道:“本门显道、应元二位道尊及诸位同道,皆知此事与隐宗无关。只是门下弟子谣言四起,须安其心,以免妄念浮动。”
五壶道尊连连点头,道:“正是此理。”
二人各自伸手,同时取出一物,尺许长短,铭文密布。说是符箓,却要较寻常符箓宽了不少。
二人掌心一凝,面前皆是浮现出一方波光粼粼的气象,似是镜面,又似乎是缩小了千百倍的湖泊水池。两枚“符箓”,皆是缓缓沉入其中。
然后清楚望见,这两方水池之间,似乎构成了微妙的联系。一线线、一片片宛若残影的存在,汇聚交织,填补空缺,似在织成一道图案。
这赫然是一门相当高明的演算之法。
圣教、隐宗各自持有高明的演算之法,这并不稀奇;但是二人同时施展,显然有不一样的意味。
琉璃天大战之后,区区百余年。
整个紫薇大世界看似平静,两大阵营再未发生剧烈的碰撞;但实际上却有不断的意外和微妙事件浮现。尤其在本土人道文明的界域,许多号称“独立”和“不偏不倚”的宗门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速度之快令人匪夷所思。
须知一家宗门要成长至相当规模,往往伴随着一位天玄上真的成道历程,前后数千载已然算是极快。
如今是非常之世、紫薇大世界的局面快速变化,这固然不假;但这所谓的剧烈,乃是就各大势力的实力对比而言。无论是隐宗、圣教还是妖族,都并无有哪一家是诞生于这数百年之内的。
但在圣教和隐宗各自调查之下,却委实探究不出这背后是什么力量在推动。
直到三个月之前,发生了一件震动两大势力的大事。
圣教泉津道宗六位天玄上真,以及隐宗“鼎元门”三黎上真,被一位莫名身份之人杀死。一同亡去的,还有泉津道宗的数千名修士,以及三黎上真的八名扈从,功行从金丹境至天人三境不等。
泉津道宗与鼎元门之间相去不远,仅次于半始宗处,如今算是隐宗和圣教之间有所联络的三处地界之一。
那日,正是三黎上真有事造访泉津道宗,忽然遭此横祸。
事后自许多幸存弟子口中得知,出事之前,似乎望见一道极稀薄的影子,缓缓降落在泉津道宗正殿之上。
凭一己之力,击杀七位天玄上真,其实同等修为者未必不能做到——譬如九宗号称“真君”者,便要较本土道传的天玄上真强出甚多。
但奇怪的是,圣教中的上乘监控法阵,竟也未能捕捉到来人一丝一毫的影像。
这是任何近道境的能力所不能及的。
所以,出手的极有可能是一位道境大能。
如此骇人听闻的大事,自然难以保密。
只过了月余,圣教中却渐渐有流言传出,说下手的其实是隐宗四位人劫道尊中的一位。之所以鼎元门三黎上真也一并殒命,只是因为他本来便已寿元无多,牺牲了他用来掩人耳目而已。
列位人劫道尊,却皆知此言之缪。因为人劫道尊屠戮如此之重,实是莫大的忌讳。如果是击杀极有价值的目标也就罢了,那些个并无多少潜力的低阶修士,在道境大能眼力本来也无甚大用,杀之徒沾业力。
只是这些道理说出来伤人,不好公开言明。
且到了道境这一层,已是一界的最顶点。
哪怕以紫薇大世界之大,道境大能也是一个极有限的数目,仔细盘点,实在没有谁有动机做这样的事。
其实隐宗、圣教两方,皆怀疑是魔道中某一位近道层次的人物做得此事。
但为示郑重,两家还是各自遣出一位道境存在,一同将此事之原委推演,给各自门下一个交代。
那无限细密的点墨精粹汇聚填充,不一会,那图像灵性俱足,浮现出一个人形来。
五壶道尊、含桢道尊对视一眼,眸中都是流露出惊诧——
图卷上的人物,看似极鲜明,但眨眼在看又觉得极淡薄;似乎这画面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处立体的空间。这人物形象或浮动于浅表,或沉浸于深处,上下游离不定。
这分明是图中形象,是道境修为的征兆。
出手之人,还真的是一位道境同道?
但是观此人面目,却十分陌生,并非紫薇大世界中有名有姓的任意一人。
其人形象,面容难以用“英俊”来形容,只是五官异常和谐,头上扎一道一寸宽的蓝色系带。功行到了道境层次作如是打扮,未免有些另类。
身上所着,倒是一件极为普通的青袍,青袍正中,以极简明的笔触绘出一只宛若蝌蚪一般的图案。
时至今日,紫薇大世界之中,还有隐匿不出的道境大能么?
“只来了二人么?”
这声音虽然不高,但是落在五壶道尊、含桢道尊耳中,却犹如晴天霹雳。
急转身一望,图像推演出来的人,赫然已立在身后。
五壶道尊瞬息沉静下来,冷静问道:“道友是何方神圣?”
来人微微一笑,从容道:“你可称呼我为左一。”
左一……
含桢道尊眉头一皱,这个名字着实古怪,而且听起来不像是真名。
但是她自然也不会在这些细枝末节上加以计较,立刻质问道:“道友为何要要对我门下弟子下手?未免有失身份了。”
左一面上浮现出一个诡异笑容,幽幽道:“自然是为了引二位到此。”
含桢道尊闻言,眉头一皱。
左一此言,却是不通。
若要寻隐宗或圣教的道境同道,直接上门即可。若说畏惧敌众我寡,也没这般道理,因为圣教六道尊、隐宗四道尊也不是时时聚在一起修行。
更何况此人方才一见面便夸下海口,说什么“只来了二人”,显然也并不畏惧以一对多。
除非是此地,有什么玄虚。
但这里是泉津道宗附近地界,圣教对此地可谓熟稔无比,委实没有任何奇异之处。
含桢道尊淡淡道:“若道友今日不给一个交代,只怕是难以善了……”
话音未落,却见左一双掌已是一合。
一团光华,较之十五月芒更加柔和三分,陡然涨大,升腾!
左一以一对二竟是毫不畏惧,此刻居然抢先动手了。
含桢道尊身上光泽一动。
这一道光泽,看似是金铁之相,份属于极真实的“实相”一类;但是随着这光华涨大,却能隐约看见含桢道尊七情律动,心性浮沉。
这也算是她所修持的独特法门了。
五壶道尊心中暗忖,此时也只得暂时助力于含桢,将这来历不明的“左一”先拿下了。没想到他竟然和圣教道尊,有联手迎敌的一日。
念头动时,他手上动作可是丝毫不慢。
一道一人多高的圆盘,蓦然自他掌心处浮现。
这圆盘外间色泽轮廓较为分明,而中间却异常空灵;似有莫名之力从这圆盘中发散笼罩,颇令人难以防备。
两道伟力合归一处。
左一兀自镇定如恒,大袖一卷,一道道宛若树木年轮、极致密的波纹自他掌心浮现,当在身前。
五壶道尊和含桢道尊所发伟力凝成实体,仿佛一个水球,正面击中这“波纹”。
那圆盘形的“波纹”,立刻向着左一的方向凹陷。
含桢道尊秀眉一动。
这位“左一”口气甚大,但功行也不过如此。虽是以一敌二,但若是她易地而处之,必不会如此快的呈现不支之象,想来是藏在紫薇大大世界深处的某一位天玄上真,得了意外机缘破境,不知天地之大。
但接下的一切,却令含桢道尊立刻将此念收回——
那“波纹”虽然凹陷,但却并未被击破;而是如一张面饼皮,把含桢道尊和五壶道尊所施神通当成馅料包裹起来,成了一个色泽分明的球体,然后奋力一甩!
竟是将三人力量,糅合在一起。
并且三人的法力,达成了异常巧妙的配合。
只听左一朗声笑道:“二位法力虽不足道,但临门一脚,就差这一丝,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含桢道尊瞳孔陡然一缩。
因为她感受到了,这三人法力相合后,落于虚空之中,落于一物之中……
此时“左一”再度出手向前一推,又是一道“波纹”产生。
这一式,才是他真正的反击。
含桢道尊、五壶道尊面色一变。
正面迎敌时才能感受到,这看似不起眼的波纹虚像之中所蕴藏的伟力,几可毁灭一座界天。纵然二人联手,也远不能当之!
二人急速后退!
背后虚影一现,已然各自出现一道裂缝。
很显然,寻常的逃遁之法是注定无用的,二人毫不犹豫,动用了划界破空之法。
好在那“左一”此番出手,似乎只是为了逼退二人,并未尝试追击。
在含桢道尊、五壶道尊遁去的那一瞬,隐约望见,有一物被那人连根拔起,收入囊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