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之后,归无咎收到尘海宗乐思源符书一封。
书信之中所言,尽是五六载以来一界之大势。虽乐思源同样闭关甚久,但是他毕竟是货真价实的一宗执掌,收拢讯息亦远较归无咎为快。
当初归无咎出使上玄宫旅程中,便已听闻九重山与定盘宗一役。此战在四载之前便已尘埃落定——不出意料,以九重山的大获全胜而告终。
认真说来,此战之战法,已经大大有利于定盘宗;九重山掌门百里开济果然信守承诺,并未以日曜武君之姿出手干涉。考其斗战之法,两家明月境耆旧长老之姓名各自具列,然后制成签符,随机抽签择出二十人交战。
如此斗法,可谓极大的增加了比试结果的不确定性,不利于上手一方。而抽签法门,亦有定盘宗所提供的一件秘宝完成,绝无弊情之疑。
饶是如此,最终二十场比斗,竟是以九重山十六胜四负的悬殊结果完结,定盘宗不得不签下城下之盟。
其实与定盘宗之役还不值得大。真正值得注意的是三四载内的另外一战。
九重山对上断空门。
与定盘宗不同,断空门乃是六家有日曜武君坐镇的宗门之一。
可是诡异之处在于,这一战结果昭然,过程却晦暗不明。
之所以说结果昭然,是事后断空门执掌简立泉亲自去书十宗,言及与九重山虽经交涉,在一番称量之后,以为大势在彼,我辈难与争锋。于是断空门封门千载,不理外事。至于九重山另起炉灶新设大药之事,自然是默许了。
可是断空门与九重山碰撞的过程,简立泉是否与百里开济亲自交手,却如遮盖上一层迷雾一般,秘而不宣。
乐思源论及自身见解,只怕断空门名为中立退守,其实却是暗暗投靠了九重山百里开济。如此一来,九重山一方便有百里开济、殷融阳、简立泉三位日曜武君,且双极殿那银甲人尚有破境之机。
而南斗宗有琴文成、御虚宗桑蕴若却受创不浅,难以发挥出十足战力。
对于尘海宗气运升降之变,乐思源自然能够洞察,抑且并未讳言。
乐思源言道,若在常世,此事固然不容坐视;但当此非常之时,于他而言未必是一件好事。如此一来,能够教他退居幕后? 暂避锋芒。既然归无咎与恒霄宫主有旧? 他愿追附骥尾,正式拉开阵营。当然? 前提是归无咎既往不咎? 将乐思源与龙方云和星门彻底撇清。
至于最终诉求,乐思源也未掩掩藏藏。只要两方阵营最终分出胜负? 自然会有许多空位。到时候他自然能够求取一家巨擘宗门执掌之位。然后将已然衰落的尘海宗与之合流便是。
思之再三,归无咎还是同意其所请。
那日归无咎与乐思源一战? 以一种戛然而止的姿态结束? 并未能道断恩仇。
对于乐思源而言,转头投靠百里开济是一种选择;与归无咎真正握手言和,又是一种选择。凭心而论,前一种选择顺乎心气;而做出后一种选择? 明显要更艰难一些。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 这也算是对归无咎实力的认可。
一方是归无咎、姜敏仪;一方是百里开济、殷融阳、简立泉、以及可能破境的银甲人等。唯有认同归无咎是与百里开济和姜敏仪同一层次的高手,如此下注才算是正确的选择。
既然局势紧迫,归无咎运营护宗大阵、再与姜敏仪汇合的念头,便愈加迫切了。
半山设法、铸石立门,兴云吐雾? 攒簇五行,未有一日止歇。
一连数月时间? 在云峒派众位弟子眼中,本宗山门尽被绵延千里的磅礴云雾所笼罩? 如鼓如沸,千容万变? 时时又有金火二气从中迸发喷射? 知晓是本宗掌门施展手段? 濡慕之余,又十分敬畏。
这一日,归无咎在云中观望。见一千八百六十四垒门户法阵,秩序井然,升降有序,自觉十分满意。历时数月,终是大功告成了。
侧首一望,归无咎笑言道:“归某出门的这些时日,便劳烦璇玑真人了。”
小铁匠与归无咎比邻而立,闻言只淡淡“唔”了一声,竟有些恹恹不乐。
归无咎会心一笑。
他的立阵构思,想要在短短数月时间将一道法阵打磨精湛,面面俱到,且种种妙用皆不亚于诸宗经营千万载的大阵,那自然是不现实的。所以他只是突出一点,务求在“规模”上下文章,最大限度的强化阵法的正面防守能力。其所能及的上限,远远超过了星门大阵。
但所谓顾此失彼。如此一来,此阵运转不免有些呆板。等若无形中将压力施加到小铁匠这临时“阵灵”身上。
换言之,此阵得以速成的要诀,便是压榨了小铁匠的能力。
以小铁匠的眼力,看穿这一点,自然高兴不起来。
凝立许久,又回首往新觉山脉望了一眼,归无咎淡淡道:“我去也。”随即眉头一皱。
这一句话,空空荡荡,似有感慨之意;并非是对小铁匠告别。
小铁匠果然也并未应答。
口中说“去”,但是此身挺立如松,分明纹丝不动。
归无咎摇了摇头。
此时的确已经是当去之时;但每当他将要动身,心中总有一个念头——似乎回到云峒派,忽略了一件极重要的事情。
但是以归无咎道念之纯,步步回忆过滤,竟并不能将所失之事梳理出来。
思前想后,云峒派之于归无咎,除却“云峒掌门”身份是其的立身之本外。另一件对归无咎意义最为重大的事情,便是前代山门遗址的那一块巨石,为归无咎带来一道神虚幻境。归无咎借此了解了前代秘辛,以及步入真幻间的真正使命。
可是那物似是一件一次性的遗宝。见识过那一道“幻境”之后,那一块巨石当时已经完全粉碎,再也不存于世。
所以心中不能放下的念头,显然并非此事。
思虑半晌,归无咎忽然莞尔。
或许是自己过于自信,以至于钻牛角尖了。何必纠结于那巨石是否粉碎?既然心中念头萦绕,放不下这件事,那再亲自去看上一眼,又有何妨呢?反正近在眼前,又不需靡费时日。
想到这里,归无咎身化青烟,往当时遗址去了。
瞬息之后,立于故地,归无咎悚然动容。
果然有文章!
当初那巨石的确是再也不存了;但是那所谓的“粉碎”,并非是“湮灭”,而是“绽放”。
好似聚成一团的浓雾,原本凝若实质。其后突然散开,弥漫稀释至数十丈,由是幽微难显。
此时在归无咎面前,俨然有一座放大了数百倍的“巨石”虚影,当中人物情变、草木山水、世事推移,构成了一道极精致的画卷,较之当初所见,何啻于又精细了十倍!
但是这一层次的照影之功,几乎到了形神俱妙、与道合真之境界,日曜武君之下,却是再也看不出端倪了。
当初那一块巨石,等若一个精巧的机关。境界未道、而缘法相合者固然得以观之;但若你无有破境机会,那此事便到此为止,留下的“后门”便再难窥见。
归无咎凝神细望。
虽然画面精致了许多,但是所述之事与前相同,依旧讲的是那位前代一统“真幻间”之人的旅途。
观望一阵,归无咎面色微变。
那一代的“云峒掌门”、那位锦袍长发的年轻人,虽然最终是通过较为温和的手法鼎定一界。但是这方世界的其他大能,又岂会束手称臣,坐观成败?其中暗流汹涌,度量高下,是免不了的;只是并未摆在台面上而已。
这般日曜武君之间的交手,暗中进行了六七回之多。若无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底气,也做不成统合一界的伟业。
此等比斗景象,归无咎数载之前便曾见之。
只是一来当日之画卷,远不若今日真实;二来当初归无咎并未破境,眼力有限。观摩日曜武君交手,并不敢妄言其道行高下。只是因为那人最终脆败于从天而降的神秘青面人,归无咎下意识的对其评价不高。
大致估量,此人至多相当于三十六子图中的末流。虽可称一代天骄,但远不能称登峰造极。
但是如今,归无咎自己已臻至近道之境。仔细观察图卷之中这年轻人的六七场比斗,归无咎不得不承认:自己小觑了天下英雄。
既然身担重责,号称武道中上一世的“救世主”,境界岂能浅了?此人功业虽未克终,依旧难掩其震古烁今的修为。
归无咎自忖与之相斗,也不敢说轻易取胜。
尽管这是归无咎在武道中没有“空蕴念剑”这一层次的大杀器的缘故。但这位年轻人一身精业,可谓明而后通,彻上彻下,天衣无缝。诉诸紫微大世界俊杰,纵然距秦梦霖、御孤乘等人有半线微差,也决不弱于魏清绮。
若是如此人物都败得干净利落,那岂不意味着就算是归无咎上场,也好不了多少?
抱着这一层期待与疑问,未过多久,最后一场与神秘青面人的交手再度复现。
归无咎定睛细望,他要看一看,这位天纵之才的年轻人,到底是如何落败的。
但是这一望之下,另有令归无咎动容的新发现——
原来,那年轻人与青面人的交手,并非单打独斗,而是以二对一!
在年轻人身畔,有一个如真似幻得迷影,七彩流耀,若虚若实。非有日曜武君之境的修为,是看不到“他”的存在的。
此人之功行,几乎与年轻人不相伯仲。
正是此人与年轻人联手对敌,合战那青面人。
以归无咎今日之眼力重新判断。那青面人之道行,其实大致与年轻人、以及那幻影分属层次,并不能说明显胜过。以一敌二,按说早当不敌才是;但是其人充斥着一种诡异的味道,举手投足皆与这天地间的道理相悖,却又顺而不窒,招招占定先机。
交手不过弹指功夫,就毫无道理的占据了胜势。
其中缘由,就连现在的归无咎也捉摸不透。
归无咎仔细瞥了一眼那“幻影”的面目,皱眉苦吟。直至整个“巨石”虚界真正飘散,也似懵然无觉。
良久,归无咎目光光华一闪。
反手将宗门大印取出,五指一按,沉声道:“出来罢。有事要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