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子近半载以来,按照恩师《五五归经术》为指归,鉴别草木物性一千三百二十四种。”
“弟子道行较师兄略逊,只得一千一百一十五种。”
方殿之中,先后出言的正是裴融、甘南,郗鉴、甄蕊二人紧随其后。
四人掌心之中,皆是托着一枚骨形玉简,恭恭敬敬队列在后,呈献于师尊归无咎。
少顷,郗鉴、甄蕊二人亦相继缴旨。在四人之中,郗鉴所得之数最多,高达一千六百二十一种;而甄蕊因大半心神花费在修炼之中,故而所得最少,止有七百五十余种。
归无咎皆笑而称许之。
此间所指,非为别物,而是这方大世界中的宝材品类。
甄蕊欲内炼真宝,自家功行资质固然最为重要,但依旧免不了修道外物之辅佐。归无咎更不必多提。他早已知晓,在这方天地之中,若要跨出决定性的那一步,少不得外物支撑。
论见识之博,归无咎汇聚万家经典于一身,又身兼本土仙道和九宗两大体系,纵然是寻常的近道大能也难相比。只是这“真幻间”中之物,与紫薇大世界中大为不同,可谓名实皆异。
于是归无咎着下《五五归经术》一经,将异种药材宝材之五方、五德、五味、五情、五性之研判分类法门笔之于书,传于四位弟子,命其一一校验。如此一来,此界奇珍灵药是何功用、如何炼制,自然能够与紫微大世界一一对应。
将四枚玉简尽数收录之后,归无咎笑问道:“为师所传功诀,你三位修行得如何了?”
之所以问得是“三位”而非“四位”。是因为归无咎所传者,正是早已传与甄蕊的那一道法诀;以及甄蕊走上武魂法宝相合之路后的些许感悟。
裴融面露惭愧之色,低声言道:“恩师所传功诀,高深莫测,玄虚而未见其边际。弟子揣摩十余日夜,始终不得其门而入。”
甘南亦道:“弟子驽钝,也是如此。”
归无咎点了点头,见郗鉴若有所思,并不立刻接话。便言道:“想来你与二位师兄有所不同。”
郗鉴似乎目光微微暗淡,低声道:“恩师所传功诀,甚微而玄,无从下手,这一点弟子与二位师兄相同。不过,经由甄师妹拆解之后的成就法门,弟子却勉强能够把握脉络。”
此时郗鉴之所以情绪不甚高涨,自有原因。原本在他看来,自家资质纵不如甄蕊,想来也相差不多;未料以这一门功法相试,却验出二人之间甚深差距。想来今后继承云峒衣钵的,必定是甄师妹无疑了。
归无咎暗中点头。
他作为一个跳出云雾变幻、识得此山面目的局外人,自然有了判断。
如裴融、甘南资质,其实也不算差。若以举派资源倾斜,修炼至花月镜、明月境依旧保留着不小的期望。比之于仙道,其实不亚于云中派这等隐宗之中排名靠前的嫡传。
但如此资质,依旧是无缘真法的。
至于郗鉴。若归无咎猜测不错,其人真实成就,当是止步于近道大能这一层。若甄蕊二转之功法,如郗鉴资质者能够自如修炼,那么这一法门传承不绝,当不为难。武道之中,亦能由此开了一门大宗。
恰在此时,四大弟子齐齐抬首一望。
这斗室之中,似乎气机一振。
细细看去,好似自家恩师面上光华愈加浑厚凝练,好似有一柄锋利的无形之刃在空中切削而过,将裹挟于身的碎屑剔除。
甄蕊面露欢喜之色,当先道:“恭喜恩师功行又进。”
裴融、甘南等三人一惊之下,亦露出喜意,同时出声道贺。
归无咎微笑颔首,道:“尔等可退下了。”
话音一落,归无咎把身一纵,已然跃出金殿之中了。
半载以来,如此情形,已经是第三次了。
便如同一块巨木自高空坠下,投入水中。其最开始时必然跌于水下甚深处。但是随着时间推移,其必定会缓缓上浮,直至浮出水面。
归无咎的功行亦是如此。他追寻那“潜力未尽”的异样感觉逐步攀登,未必需要如何修炼,自家功法已是节节攀升。虽然限于令符品阶和界中秘药所限,不得一步踏入日曜武君境界。但是归无咎心中有数,这“正本归位”之意愈发强烈,自家终是会稳定在明月境极限的程度。
若是此时归无咎再与陆天韵等人较量,只一伸手、一出拳,便能将那三人打发了。
归无咎驾起遁光,环绕于新觉山脉,栖灵山等八峰,龙行虎步,观望形势。
他两月之前,上一次功行飞跃之时。便曾觉出此地似有一重若隐若现的奇特韵味。只是那感觉一闪而逝,再仔细去寻,已不可得。今日功行再上层楼,他心中首先牵挂的就是这件事。
绕山门三匝。归无咎陡然抬首,目光远眺至二三十里外一处山麓,微微一笑。
找到了。
归无咎遁光落下,降落至山麓之下,一块孤石面前。
此石三丈四尺有奇,上尖而下圆,色黑而粗糙,看着无任何奇处,似乎只是在此山之中充作路引之用,不知经历了多少年风水雨打。
当日心意一引,便在此处。
略微观望片刻,归无咎心田之中,同时传来高下兼容的两种情致,交互辩证。
若归无咎仅是个道缘高妙、却未解“真幻间”之谜的人,那此石给与他的感受,无非是“有情”二字。
虽然世间文人骚客常将山石草木等物得有情之韵。但归无咎却知,那只不过是人心之通感移情罢了。除非后天炼成精怪,否则这些外物,自然比不得有情生灵。
可这块巨石,却能予他一种独特的“有情”直觉。
但是——也就仅限于此了。欲从此石之中寻得更多的秘密,却是难能。
然而,作为已经看穿“真幻间”之妙的归无咎,心神之中却同时能够望见一层更深远的存在,一种朦朦胧胧、有余不尽的意蕴……
归无咎将心神浸入。
残存的气机,逐渐组成一段模糊而跳脱的画面,只是宛如浮光掠影,一闪而逝。
归无咎凝神思索,半是观望,半是猜测,才终于将其拼接成一个相对完整的信息。
星河倒卷,乱星飞渡。
一群年轻武道修者,遁入陌生的一界之中。
当中一位功行最着者,是个英挺俊朗,身着锦绣华袍,长发披肩的年轻人。其遁光一落,正是往新觉山脉而去。
新觉山脉中,亦有一方宗门。只是其中宫观殿宇、孤峰云台,所矗立之方位,似乎较今日云峒八峰略微偏移了数十里去。正殿之上,一块虚石悬浮,缓缓转动。观其形貌,正是眼前归无咎所观察的这枚巨石。
年轻人入境数十载,便借由一处机缘,破境日曜武君,成为这方世界之中举足轻重的人物。
其后所见,时光飞速流逝,并未有太多的波澜壮阔,争衡激斗,反而甚是平淡,倒像是山野人家,空度流年。
此人功行虽着,却甚重养气之法,讲究不战屈人。历时数百载,以极温和的手段分化瓦解,合纵连横,终统合数千家大小势力,将这方天地同归于一。
然而,此境混一之后,就在归无咎以为这寡淡无味的故事将要落幕之时,却突然伸出不测之变故。
这方天地之内,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一位身高九尺、身着一身青色甲胄武道修者,浑身上下仅露双目,面目不辨,直接寻到新觉山挑战。
此时年轻人已俨然是一界之领袖,功行在日曜武君中亦属无有抗手。但是一旦交手,不过数个呼吸,便轻松败在境界与之相若的青甲武者手上。
截止到这里为止,归无咎之所见,皆是模模糊糊的片段拼接而成,并无真正的声色嗅味。
可是,就在这年轻人战败的一瞬,归无咎耳畔清清楚楚的听见一声孤愤长啸:“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吾当以力为本,以直为根,以胜为尊!”声音念念回响,震动山河大地。
其声既没,整个“天地”轰然瓦解,化作滚滚乱流。而那青甲武者,亦转身遁起,一头扎入虚空之中。只是其回首一望的双眸中,似乎难掩深深的失望。
归无咎神意恢复。
面前巨石“嗤”的一声,彻底崩散,化作一地朽土。
回味所见,归无咎双眸之中光芒一闪。
他原本下意识的以为,方才所见是“真幻间”中映照之本源,曾经之“真实”。
但仔细一想却是不对。在回味起伊濯武君所言——
在上一次‘仙印不许’兆后的重大抉择中,那位‘真幻间’之会中决胜出来的天选之人,却最终未能承担重任,以至于天地塌缩危陷。
方才所见,应当是上一次真幻间开启时的景象。
这也顺便解答了归无咎的一个疑问。
归无咎入境之后,只觉此地声色犬马之逸乐固然有之。但是局面变化,其实甚快。除却云峒与丹心等派的争斗外,近日来隐隐风闻,其余诸道中,亦是龃龉四起,争斗不断。若是如此,伊濯上真当初勿要沉湎安逸的告诫,其实是多此一举。
如今大致可以断明。多半是上一回真幻间之变隐约有残存消息传出。因其中主导人物——那位年轻人采用慢节奏的温和手段,才影响了外人判断。
归无咎淡淡一笑,非但不曾感受到压力,反而长出了一口气。
经由今日一事,最重要的问题解决了——进入“真幻间”,到底所为何事?
看来,是先成为混同一界的第一人,然后接受到那莫名挑战。
此事看似渺茫遥远,其实不然。对于归无咎而言,其可以大致等同于另一件事——那就是寻得破境日曜武君的机缘。只消境界相同,自己自然而然便是天下第一。
至于最后的考验,管他是上界大能也好,妖魔鬼怪也罢,我又何惧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