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卫民想的没错。
对于张大勺来说,名利还真是吸引力不大。
因为人一上了岁数了,各种需求都相应降低。
吃能吃多少?喝能喝多少?
张大勺一个孑然一身的孤老头子,别说不在意穿衣打扮了,连儿女都不用他发愁。
那真是一人儿吃饱了全家不饿,锁上门不怕饿死小板凳儿。
再说老爷子的经济来源也不孬,除了退休金,张大勺还有个小院儿吃着瓦片儿钱。
如今他又有了个和康术德合开的大酒缸。
就说不为挣钱吧,可架不住买卖火啊。
俩老头儿都是有真本事的,一起开买卖那叫相得益彰。
这大酒缸每月少说也能再让张大勺有个八九百的进项。
想想看,这可是八十年代中期啊。
1985年国家机关和企事业单位刚进行完工资改革,让京城职工的年平均工资达到了一千三百四十三元。
像蓝铮一个正科级干部,基础工资加职务工资,每月才一百三十一块。
乔万林一个副处,两项相加才一百五十块。
张大勺一个退休老人,能月入两三千快,就相当于二三十个普通人的工资。
别说养老绰绰有余,就是撂着蹦儿花也花不完。
毫无疑问,和康术德一样,张大勺也是绝对的高价老头儿了,是京城潜在的一位富户。
何况真要是想要钱,凭老爷子的手艺,人家自己开个酒楼好不好?
就是不想费心劳力去经商,应个差事出国挣美元去。
或者去哪个私人餐馆,去当光动嘴不动手的大拿去。
都是最简单不过的基础操作。
其次再说这名位,一生蹉跎的跌跌撞撞熬了过来,张大勺早就看开了。
什么官位啊,什么级别啊,都是个屁,虚头巴脑的玩意。
用他的话说,我就一个厨子,而且都黄土埋到胸口的人了,还瞎挣蹦个什么劲儿啊?
就是这时候大红大紫,天下闻名,可老眉咔哧眼的站在台上,那也没什么意思了。
所以无论是对于宁卫民为了讨方子,所开出的庞大数字的经济回报。
还是他旧事重提,要请张大勺去给坛宫当荣誉顾问。
张大勺都一笑而已,全没当回事的给推了。
但也得说,人到了这个岁数,越是有本事的,越想在身后留下点什么。
宁卫民为投其所好,冥思苦想出的另外的一个主意,倒是一把就揪住了张大勺内心的要害,让他不能不动容了。
敢情宁卫民打算以坛宫饭庄的名义出资成立一个宫廷饮食研讨会。
不但打算邀请傅杰、嵯峨浩夫妇这样的清皇室后裔参与,他还想通过市文物局从故宫聘请几个对宫廷生活比较了解的专家参与其中。
至于对比其他类似的组织,他这个研讨会的目的可不仅只研究所谓的“满汉大菜”了。
而是想要综合考察,系统性的从朝贡、储存,分配,制作,人事任命,历史渊源,等角度,尽可能把当年宫廷有关吃喝的情况,包括但不限于,吃什么?怎么做?怎么吃?全方位如实地记录下来。
也不会只着眼于帝后妃子的饮食,而是连同阿哥房,侍卫房在内,以及宫女太监的饮食,都做个阐述和介绍。
此外,要把茶食、小吃、酒水、乳品、滋养品,甚至看席在内,全都尽可能挖掘出来。
最终不拘几册,都汇集编纂成一整套的《宫廷饮食总编》。
以此作为一种有光宫廷饮食文化的知识文库或者是百科资料,供后人参考。
甚至宁卫民还会通过出版社方面的关系刊印成书,发行天下。
所以坛宫饭庄方面,宁卫民就想聘请张大勺来作为主要代表参与其中,专门来负责具体菜肴情况的审核,指点宫廷厨房的运作情况,介绍相应的工作流程。
不得不说啊,宁卫民这小子画出的这张大饼是画得够绝的。
他这是要做什么呀?
他这是打造最权威的资料库,弄出一套宫廷饮食的《四库全书》出来啊。
如果张大勺能参与其中,那无疑等于他与那些社会名流站在了一个平等的地位上,对于研究宫廷饮食的这套资料,做出了相应贡献。
这份差事,可比张大勺年轻时候,想要混个御厨房疱长,或是惦记在哪个京城大饭庄子当头灶的愿望体面多了。
哪怕能为国宴服务,进人民大会堂当厨师长,怕也没有这件事来的荣耀。
而且最关键的还不在于他是否能够名留青史,而是这件事实际意义确实重大。
真做成了,不但能够让张大勺可以借此留下部分技艺传承,也能让后人清楚真正的宫廷宴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有利于传统烹饪技术的恢复以及进步。
堪称对整个厨师行业都功德莫大啊。
也不枉他一生所学,平生所知了,这正是这位大厨平生想都不敢想的事,求之不得的心愿。
说实话,他要没有这份甘愿舍己为人的心思。
想当初也不会因为瞅着宁卫民心诚,凭几句好话,就费心劳力地点拨他,帮他办坛宫饭庄了。
更不会因为宁卫民言听计从,没把坛宫饭庄办走样,就主动给他的银座坛宫出点子的。
所以几张御酒的方子在别人看来或许价值连城。
但对张大勺来说,宁卫民想要去完成的这件事更重要,目标更宏伟,能够造福于整个厨师行业,他还真没什么舍不得的。
于是听完这一席话,张大勺当场就激动了,老爷子连胡子带眉毛直颤悠。
“这……这是真的?这么重要的大事儿,我能参与?”
而为了想弄到的东西,宁卫民是不要命的灌米汤啊。
“瞧您这话说的,它再重要,也没当初咱们办坛宫饭庄重要啊。那件事可全是靠您帮忙,我才没干成一个笑话。何况话说回来,要没坛宫饭庄的成功,也没今天这件事不是?所以您才是真正的大功臣,是这个研讨会的核心人物啊。”
“不是这么论的,不是这么论的。办饭庄子容易,出这样的书难啊。这是正事,能够造福子孙后代的大事,更是我一辈子连想都不敢想的事儿……”
老爷子喃喃自语了两句,心态舒缓了些,但还是有点犯嘀咕,“可我……我就会灶上的活儿,一个耍手艺的。文化水平不行啊。我说出的话,那不让人笑话?”
“不能够,绝不能够。”宁卫民信誓旦旦,“会说的不如会干的,那些人啊,您甭瞅他们挺有名望,都是会吃不会做的主儿。他们能懂得的,都是面上的事儿。真正后厨什么样?他们谁知道。还不就得靠您?我说句实话,到时候但凡有关实际操作的事儿,都得以您的意见为主。像他们这样的人好找,像您这样有实际经验的可难寻啊。当然,最后要汇编成册,文字工作必不可少。不过这方面您也不用担心,这研讨会是咱出钱嘛,我会为您专门安排一个耍笔杆子的文书,就天天跟着您,负责记录,整编您的意见,到时候,无论是开会,还是研讨,反正您就说就完了。写完了的稿子会给您过目,到时候您只要负责指正和挑错就行。再有什么需要,您还可以随时跟张士慧说。您是正代表,那小子就是副代表。他也会陪着您的,这行不行?”
“行行,太行了!就是太麻烦你了……”
张大勺终于放宽了心态,“嘿嘿”笑了起来。
笑得脸上的皱纹都收在了一块儿,笑得那眼睛、鼻子都挤成了一团儿,他可好久好久没有这么开怀大笑了。
然而笑着笑着,不知怎么又哭了起来。
一边哭还一边说,“卫民啊。你愿意费力不讨好,花钱办这样的大事儿。我可是真没看错你啊。好啊,太好了。你可真是我命中的贵人啊。你放心,我肚子里的东西都会掏给你。我也不甘心,让那些玩意陪着我埋在土里。应该让所有人知道咱们的好东西,见识到咱们泱泱大国烹饪文化中的精髓啊。假使有那么一天,这世界没了我,也没了你,可咱们要是留下了这样的资料,留下了祖宗的技艺,也算没白活这一辈子了。你说是吧?”
张大勺是这么的动情,宁卫民也非草木,能不受感动吗?
此时他虽然得偿所愿,却不由自主收起了市侩,带着诚意说,“张师傅,您别这么说,我还是那句话。要没您的指点,怎么会有坛宫饭庄呢?我假如挣不到钱,想办这样的事儿也有心无力啊。说到底,还是您的本事,您的功德成就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