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今日照了这阡陌,明日依旧会照这阡陌,一切都从头转。
北离南境,夏日总是早些眷顾,丰茂的林中已经开始有各种鸟儿啼鸣。
其中有二人两马骑行。
其中一人书童打扮,附庸风雅地在马背上摇着折扇,对另外一匹马上,双臂病态紫青带着斗笠的半边铁面说道:“这次真的差点以为见不到大家长你们了。大家长,你是不知道那琅琊军的凶狠。”
“鬼谷子先生。”余理说道,“最终我们不还是在临安西湖再相聚了吗?”
“那是那是,大家长你洪福齐天。”富贵陪笑道,“能一举杀灭苏昌河,现在执伞鬼和苏小姑他们正在收编最后的暗河,暗河就要成为历史了。”
“洪福齐天吗?”余理看了看双手褪不去的余毒,想到最后和师父见了一面,“算是吧。”
“不过大家长。”富贵突然严肃说道,“我们都没想到你会深入皇宫。”
他看向余理的铁面:“以后不许这般莽撞,赤水缺不得你。”
余理摇了摇头:“如今我被皇帝下令通缉追杀,怕也是没机会莽撞了。”
“江湖之大,真心要躲,我王富贵不信他朝廷能将我们这融入了江湖的赤水翻出来不成。”富贵有信心地说道,“倒是不晓得师父在天启怎么样了。”
“再往南百里,便是我北离丢掉五县的地方。”余理勒马驻足说道。
二人交谈未止,前头林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嗯?”王富贵不动声色将大家长护在身前。
余理默默取出背上“理”剑。
一匹看起来奔走了几日的良驹,缓缓从林子里走出来。
“看样子是军马。”富贵看了一眼那挂满残枝落叶的马匹说道。
“附近有军营吗?”余理沉吟问道。
这里出现了一人一骑,想必已经有军营。
富贵立马取下书笈,从中取出一份地图,指着一处说道:“有的,边境守军退回到了这里。拒马关军营。”
余理纵马向前,看到行伍模样的年轻人似乎在沉睡,背着一个军衔应该更高的军人。
“军爷。”余理轻声问道,却不料闻到一股恶劣的尸臭。
生人近前,战马停下脚步打着响鼻。
“怎么了吗?是有人来了吗?”年轻的军人抚摸着马颈上的鬃毛,余理才看到,这人双眼下两行血泪,眼里结痂,已经被毁。
“军爷。”余理又喊了一声,那军人依旧自顾自的安抚战马。
“大家长。”王富贵呼唤了一声,余理扭头看去,看到他用折扇点了点自己的耳朵,“他好像不止看不见,还听不见。”
余理沉下心,下了马,走近那战马。
战马被安抚得很好,没有抬腿踢他,余理握上了年轻小兵的手。
小兵先是如同惊弓之鸟,猛地缩回了手,随后脸上出现惊喜的笑容:“是。。。是我北离境的人吗?”
他竭尽全力避免了方言,用北离官话问道。
“是!北离子民。”余理回应道。
那小兵失明失聪的脸色茫然,不解地又问了一句:“是北离的人吗?”
随后摊开手掌:“我听不见也看不见了,你若识字,写在我的手上。”
余理在他手上写了个“是”字。
“太好了。”小兵惊喜地笑道,露出洁白的牙齿,“我是北离边防军,三标斥候曾小乙,你们不要再向前了!前边被南诀军队管控。”
余理又在他掌心上写了一个“好”。
曾小乙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三标应全标覆没,你可否将我带到最近的军营,有些军情需要禀报给上头。”
“好”余理又给他写了一个字。
“那太好了。”曾小乙兴奋,余理正欲帮他宽了宽背上背的。
却被曾小乙条件反射性的躲开:“我的标副,光荣了。”
天气炎热,被曝晒了不知几日,这具躯体的血糊在了曾小乙的背上,臭不可闻,满是蝇虫在身旁嗡嗡纷飞。
余理还能看到,这名光荣了的标副,腹部有个巨大的伤口,蝇虫已经在上产卵,有的化为蛆虫。
“我要带他回去。”曾小乙解释道。
“鬼谷子,你先去附近的军营告知情况,我护送这位斥候随后就到。”余理吩咐道。
“是!大家长!”王富贵一甩马鞭,往军营的方向而去。
余理为曾小乙牵马,往拒马关的方向去。
曾小乙放心地任由余理牵马,如果是敌人,余理早就将他杀死,他也安然地接受余理带他到的目的地,安然地接受他的结局。
拒马关军营。
“军爷!军爷们,我真不是南诀细作。”王富贵无奈,被几个赤着上身打着绷带的军人团团围住。
“放屁,战时鬼鬼祟祟来营中,不是南蛮子细作是什么!”其中一个老行伍啐了一口说道。
“您听听,我这北离官话多纯正。怎么可能是南蛮子。”王富贵汗颜说道,怎么老是被认成细作。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另一名军人说道,“也只有南蛮子才会那么研究我们。”
“我真有要事要告诉你们将军。”奇策解决白虎关之危的鬼谷子被几个丘八说得哑口无言,真是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
正当王富贵一筹莫展之际余理牵着曾小乙的战马前来。
他扫了一眼拒马关内,横七竖八躺着伤员,支起的锅中熬着不知熬煮了多少次的兽骨。
“互送北离边军三标斥候到拒马关军营!还请此处军营的统帅出来一见!”雄浑的离火阵心诀,将此话传达到了拒马关的每一处角落。
营帐中听闻到余理的呼喊,正在起草军报的戚承辉放下了手中的笔。
走出营帐,往辕门而去。
“大家长。”见到余理来了,王富贵喊道。
余理继续自顾自的:“请拒马关统帅出来一见!”
被余理呼喊声吸引,众多军人都向辕门处聚集而来,他们看到了马背上的曾小乙混了草木浆液黑不溜秋的制服都已经心中有所计较。
这群军人当中,纷纷让开了一条道路:“戚总兵!戚总兵!”
“戚总兵!”余理听到这个熟悉的称呼。
戚承辉也看到了那斗笠下狰狞的铁面:“你是!一年多前,新安江堤坝上的那位壮士?!”
“戚总兵,情况紧急,就免了叙旧吧。”余理赶紧说道,“这位是边军三标斥候曾小乙,不知如何双耳双目被毁,勉强回到北离,说是有紧急军情要上报。”
“他背上那位,是他的副标头,已经死去有五六日了。”余理刚说完,便惹来人群激愤。
若不是被南诀蛮子抓住了遭受这番非人的对待,怎么会毁去双耳双眸!
“我是调配到此的浙江总兵戚承辉!”戚承辉上前一步说道,然后才意识到到曾小乙没有了听觉,便上前握住他的手。
曾小乙如被开水烫了一般缩回手,余理耐心地又在他手上写了“戚将军”三个字。
曾小乙才出声:“斥候曾小乙,见过戚将军!”
随后继续说道:“接下来曾小乙所说,句句属实,将军一定要相信!”
“南诀军队已经打过来了!他们的军队不像是正常人,行动很统一,但是很僵硬!”
“为首的将领坐在一架战车上,他有一把刀,能控人心神,而且大军压近,像是有魔鬼相助,会将还可听可闻的有灵智的生命控制,就连牛马鱼虫都可以控制。只能通过毁掉双目来避开。”
“这是我们标副用命去试探出来的!”曾小乙歇斯底里说道。
“那你的眼睛和耳朵?!”戚承辉又问道。
余理在曾小乙手上又写了二字:“你耳目。”
“我在找这匹马的时候,差点着了道,只能自戳双目,后来摸索的过程中又发现他们大军的战鼓之声也有可能控摄心神,所以便弄聋了自己。”曾小乙说道。
“太匪夷所思。”戚承辉沉思片刻道。
余理想到了在未央宫中,被浊庸擭取记忆的往事,立马提醒道:“戚总兵,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青城山也种出过树一般,三丈高的稻谷。”
“嗯。我明白。”戚承辉沉声说道,“有那么一支令行禁止的部队,所以我们北离才会兵败如山倒,丢失五个县之地。”
“戚将军,为何龟缩于此,不去应战?”王富贵多嘴问了一句。
“这位小兄弟。”戚承辉苦笑,“我们已经四个月没能发出粮饷了,被调派来此,缺钱缺药,与南诀部分部队打了一场,多少带了点伤,弟兄们都是带着怨气的。”
戚承辉还未和余理抱怨完,曾小乙继续发话了:“请将我和我标副葬一起,我的坟包就要比标副矮,曾小乙对不起整个三标。”
戚承辉愣了,这斥候活着,怎么就说葬的事儿。
曾小乙一只手被余理握住,另外一只手抵住下巴,就要发射袖箭。
余理抽出木剑,一剑挑开他的手臂,袖箭“咻”地一声,射向空中。
余理木剑插在沙地上,急忙在他手掌上写下:“为何”。
曾小乙痛苦说道:“我已经成了废人一个,如今军情已报告给了上峰,没理由再继续苟活下去了。”
余理不知道该写什么安慰曾小乙。
戚承辉沉吟道:“看他年纪不大,已经成为了斥候营里的一标好手,这过人的天赋双目双耳都被自己毁去,内心当是极其痛苦。”
“谁说只有站在光里的才算英雄。”余理摇头说道。
“戚将军。”王富贵看着周围都是伤员的军队,又看了看自寻短见被大家长拦下的曾小乙,“筹集粮饷的事情,我去想想办法,各位还请护我河山!”
“你能有什么办法?”余理疑惑问道。
“我去青州,找沐大公子借。”王富贵咬咬牙道,“绝不能寒了我北离士卒的心。”
“不管能不能成功,戚某都谢过小兄弟。”戚承辉对着翻身上马的王富贵说道。
“戚将军保重!大家长保重!”王富贵执鞭告别,便纵马往青州的方向去。
戚家军将曾小乙和他标副分开,安抚下曾小乙,戚承辉站在余理身边说道:“壮士,你便是被大理寺天下通缉的余理吧。”
听闻如此,余理苦笑:“怎么?戚将军要将余理捉拿领赏吗?”
戚承辉摇了摇头,道:“戚某不知你入宫是为何,但从当年堤坝被毁后可以看出,你并不是要刺杀陛下。”
入夜,太安城。
瑾宣将瑾言带到御花园的一处。
瑾言如同到了新环境的小猫,不住打量四周。
“虽然陛下说,你如今疯癫如此,若是放任江湖,必将遭到利用和追杀。”瑾宣沉声说道,“所以陛下将你交给我来处置。”
“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对陛下有谋逆之心!”瑾宣怒道。
忽然暴起,对瑾言出手。
瑾言如同受惊的鸭子,立马跃上树梢就要逃跑,虚怀功已经拍了上来。
一掌将他拍倒在了树根上,瑾言口吐鲜血,有出气没进气地说道:“祖宗!祖宗救我!”
“不必装了。”瑾宣摇摇头道,“这一掌,会从你的五脏六腑开始融化起,然后是骨髓骨头,最后是皮肉。”
“祖。。。祖宗!”瑾言依旧艰难说道。
“明日,你便会化作这御花园中的肥料。”瑾宣道,“从背叛陛下那一刻开始,你就应该想到你有这样的结局。”
“陛下说了,会饶我一命的。”瑾言不再装道。
“陛下会饶你,我可不会。”瑾宣冷冷道,“我们是太监,你忘了吗?”
不过一刻钟,瑾言便咽了气,血水汩汩从他的七窍流出,灌溉在树根上。
看着这样的瑾言,瑾宣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意,死在他手中的人不计其数,今夜同为五大监的瑾言一样死在他手里。
“小宣子,你,很不错,他死在你手中,比死在咱家手中舒服。”
突兀传来一个声音,瑾宣脊背无端发冷,他居然没感觉到有人近身。
“谁!”瑾宣四下寻找,“敢喊他小宣子的,这宫中没几个人。”
当夜,明德帝烧毁联名罢黜皇帝的卷轴的消息不胫而走。
第二日强撑病体上朝。
明德帝就南北两面军情,下旨封兰月侯为平南将军,不日便与六皇子萧楚河奔赴南诀战场。
二皇子萧崇为征北将军,北上抵抗北阙铁骑。
仍有主和一派跳出来,诉说天启平乱刚定,应当休养生息。
被明德驳斥:“要等到他们打到天启,把朕逼得悬吊歪脖子树上,朕的儿女皆被当做奴婢侮辱了才算休养生息吗?”
五日后。
出征前,金盔金甲的兰月侯请来老国师,率军祭旗。
“国师!请为我军此次出征,卜上一卦。”兰月侯站在点将台上,对国师要求道。
国师齐天尘点了点头,当着大军的面撒下一把铜钱,铜钱落地之后,齐天尘看着卦象,以深厚的内力传达道:“南明离火卦!大吉!攻无不克!战无不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