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州富饶,街上店铺鳞次栉比。可凡事皆有两面性,就是这股富饶在夜深人静之时,便化作了一个迷宫。
“三位这是?”被堵在了某个角落里的王富贵讪讪一笑。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王富贵是这般想的。
“赤水,执伞鬼。想请小先生到赤水一趟。”执伞鬼撑着伞,月光下惨白忧郁的脸庞在伞遮挡的阴影下瘆得慌。
“执。。。执伞鬼。”王富贵下意识吞了吞口水,“来杀我的?杀我有必要出动执伞鬼?”
“嘿嘿。”夜深人静,偶尔传来犬吠声,苏幕遮突兀的笑声仿佛女鬼,“小哥哥又把人家当暗河了不是?人家如今是赤水的,不会乱杀人。”
嗓音娇媚,可在王富贵听来却是如此刺耳。当然他怕眼前这女鬼喜怒无常,所以没敢说给苏幕遮知道。
“我们大家长有请。”执伞鬼冷静地说道,说完与红衣鬼各自微微弯腰,退了一步,给身后的人让出一个位置。
不算高大的身影,带着斗笠,腰间用铁链斜挎着一把长剑,走近王富贵。
“赤水,诚挚邀请先生加入。”
声音怪异,像是有铁片隔着然后才穿出来一般。
王富贵镇定了一下,看向斗笠下赤水的大家长,半张狰狞的修罗鬼面被烙印在上面,而真正的面貌,确实十分年轻,与自己差不多大。
“加入你们。。。。这么大的决定,我自己不能做主,还需要回去请示一下我师父。”不知怎的,王富贵见到这个所谓的大家长之后,反倒淡定了许多,没那么害怕了。
“你还要请示师父?”苏幕遮有些不悦,问道,“你师父是谁?”
“我师父是。。。”
“算了,干脆抓回去再说吧,大家长。”红衣鬼正欲向前一步动手。
“是我。”
空中坠下几颗星子一般,砸在赤水三人面前,炸得尘土飞扬,硬生生拦住了红衣鬼的步伐。
尘埃落定,一柄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铁剑插在地上,铁剑旁一手抱胸,一手拿着一只古朴的酒葫芦饮了一口,让人见了生不出情绪的中年儒衫男人。
“师父,你来了?!”王富贵惊喜,喊了出来。
“许久没见你回来,真不让人省心。”谢君豪又饮了一口,便将葫芦系好在腰间。
“谢。。。谢先生?”浩然正气扑面而来,余理下意识以为,是那位同他下山游历过一次,脱鞋踏浪高咏“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的谢先生。
“哦?小友认得我?”谢君豪好奇,看向余理。
辨别了容颜之后,余理皱眉:“不是谢先生。”
这天地间,居然还有一个人,如同那位谢先生一般的浩然。
“儒剑仙谢宣的兄长,谢家芝兰玉树的谢大先生。”执伞鬼依旧那副不慌不忙的忧郁模样,提醒道,“在临安府的时候,见过他救下一县的人。”
“是他?”余理心中有些想法。
“惭愧,谢二已经混出了个剑仙名堂。谢某还是沾了谢二的光。”谢君豪口中虽说惭愧,脸上却无一点嫉妒谢宣的痕迹。
“暗河傀,执伞鬼,苏暮雨。”谢君豪一身正气,丝毫不惧苏暮雨苏幕遮的这般鬼怪。
“啊?师父,他真是鬼啊?”王富贵在谢君豪身后不合宜地说道。
“富贵,儒家所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你可是忘了?”谢君豪淡定说道。
“没忘,可师父,我是纵横家,不是你们儒家。怕鬼也理所当然吧。”王富贵理直气壮地说道。
“谢大先生。”苏暮雨打断师徒二人的互动道,“这里没有什么暗河,在下是赤水的傀。”
“赤水?”谢君豪来了兴致,“就那个给贪官添乱的赤水。”
“当日临安一别,如今才和谢大先生重逢。”一直一言不发的余理突然说道。
“那日追逐东瀛浪人,是你?”谢先生好奇说道,“那我倒是对你们有点滴好印象。”
“谢先生觉得我们赤水,如何?”余理再次问道。
“理想是好的,可惜不现实。”谢君豪拔起地上的始足剑归鞘。
“为何?在下洗耳恭听。”余理正色求教道。
“因为。。。”谢君豪摘下葫芦,又饮了一口,道,“人心叵测,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历史上没有任何一个组织可以永远保持纯洁性与纯粹性。”
听闻如此,余理没有去反驳,也没有能力去反驳。
“若是人人纯粹,那庙堂上个个都是明君贤臣。怎么和会有朝代更迭。”谢君豪又说道,“或者说,人人都向善,那还何必需要有国家以及法律来约束与框架?此所谓。。。”
“用九,见群龙无首,大吉。”余理眼神在月光之下灼灼,盯着那十分浩然的方向。
“所谓天下大同。”谢君豪反倒好奇看向余理。
“你,是青城山道剑仙赵玉真的二弟子,余理?”
被谢君豪道破,余理即刻否认道:“不是,我乃赤水的大家长。”
余理背叛师门青城,当时那封绝交信,在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如今面前自称赤水大家长的人,跟暗河的执伞鬼和红衣鬼在一起出现。
谢君豪顿时明白,面前的人,觉得当初被迫闹起来的背叛戏码,有辱师门,故而不肯承认是道剑仙的弟子。
“那么,你们赤水与暗河的关系为何?”谢君豪沉吟片刻,问道。
“覆灭暗河。”余理坚定说道。
“之后呢?”谢君豪再问。
“之后,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余理说道,“我不想这样,赤水应该有一个能替整个赤水规划未来的人。”
“所以,你看上了我徒弟?”谢君豪问道。
“是。”余理回应道。
“一个男的小年轻,看上另一个男的小年轻。”红衣服腹诽,恶寒了一下,突然又双眼发亮,好像觉醒了某些磕八卦之魂。
“有眼光,看得上这纵横之道。”谢君豪爽快笑道,“富贵,你怎么想?”
“我。。。”王富贵不知如何回应。
“不着急。”余理抬手,表明不必立马答复,便带头转身,继续说道,“你可以慢慢想,想清楚了再给我答复。还有,你那个法的温度的说法,我很喜欢。”
谢君豪往前一步,却被打伞的苏暮雨回头,略带警告地说道:“我们不再打扰,还请谢大先生留步,不必相送。”
赤水三人掠上了屋顶远去。
“沐大公子,可以出来了。”看着消失在夜幕里的赤水,谢君豪说道。
“嘿嘿。”沐秋实双手笼袖,从一个阴暗角落里走了出来。
“那便是闻名江湖的暗河杀手,执伞鬼苏暮雨啊?”沐秋实说道,“感觉也就那样。”
“都不弱,大概都发现你了。”谢君豪看了沐秋实一眼。
“啊?不会今晚等我睡下之后来刺杀我吧?”沐秋实嘴角一耷拉,说道,“谢大先生救我。”
“一个杀手,出名可不是什么好事。杀手应该活在阴暗里,见不得光。”谢君豪提起酒葫芦饮了一口,继续说道,“这苏暮雨既然放任自己在江湖中的名声,也不怕暴露。看来,是打算放下杀手这个身份,浮出水面了。”
“什么意思?”沐秋实有些听不明白。
“意思就是,他们已经不再是杀手了,也就不会专门去刺杀你了。”王富贵说道,“明白了吗,沐大公子。”
“富贵。”头一次,谢君豪如此语重心长地说道。
“弟子在。”王富贵收敛了打趣沐秋实的神态。
“你是如何作想?”谢君豪沉下心来问道,“关于这赤水。”
“弟子。。。弟子。。。”在海吉面前滔滔不绝的王富贵,这次竟然是组织不起回应的话语,“那赤水的大家长说的未必都是实话,弟子觉得应当调查明了之后再做打算。”
“不必拿这番语调来搪塞我。”谢君豪掐断了王富贵的车轱辘话,“说你真实的想法。”
沉寂了片刻,王富贵鼓起勇气,说道:“师父,弟子终归是鬼谷子王诩的后人。”
“不能让祖宗丢脸,不想当一个不肖子孙的思想禁锢吗?”谢君豪笑着又饮了一口酒。
“师父。我还没你那么高的境界。”王富贵无奈道,“所以生不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的豁达。”
谢君豪举起酒葫芦,示意王富贵继续。
“诚然。如师父你所说,诸子百家一如世家王朝一般,千百年来有削弱的有淘汰的。”王富贵说道,“可我自始至终都觉得,我纵横一派,能出庞涓孙膑,张仪苏秦此类人物。本就不弱,至于到如今。。。。”
王富贵顿了顿,虽有难过,依旧直言不讳:“弱的是我,而非纵横道。”
见师父默不作声,王富贵继续说道:“我以纵横堪舆望气之术,观之这天下,安稳不了多久。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师父,徒弟是不甘这一道就此埋没历史中。”
“纵横可以死,但纵横不能毁在我的手上。”
“所以,你觉得,赤水是一个可以扶持依靠的切入点,给你提供纵横捭阖的平台?让纵横道鬼谷门重新活过来,并且大放异彩?”
想要光宗耀祖的心思被谢君豪说破,王富贵被说得低下头,默不作声。
“也罢,少年就该有这番力改天地的雄心壮志。”谢君豪笑道,“整日无所事事,郁郁寡欢,混吃等死与那冢中枯骨何异。”
“师父?!”得到谢君豪的同意,王富贵能让抬起头,却发现谢君豪提着酒葫芦,握着始足已经走远。
“已经走远了。”沐秋实笼着袖探头探脑地走近王富贵说道,“我说富贵啊,你们江湖上的,天天都那么刺激吗?”
王富贵投以不解的目光。
“算了,不说这个了。”沐秋实扯过话题,“刚刚谢大先生说,无所事事,混吃等死。是不是在暗戳戳说我啊?”
“沐大公子多虑了。”王富贵也整理了一下,追向谢君豪。
“诶,你们等等我。回沐府没我你们开得了门吗?”身子骨虚弱的沐秋实,兴许是大晚上见过了执伞鬼的煞,怕谢君豪师徒抛弃,三步并作两步赶上。
月轮周转,换了金乌。
第二日,沐秋实跟着王富贵,在青州城郊外,七拐八拐地来到了一处偏僻的村庄,一间茅草稀疏的土房前。
苏暮雨撑着伞,正与余理在门外等候。
“又见面了,小先生。”察觉到动静,执伞鬼对王富贵点头示意。
“你们。。。”沐秋实将王富贵护在身前,中气不足地问道。
“崔秸家境,我们也要来核实一下,小先生说的是否是实情。”执伞鬼说道。
话音刚落,红衣鬼就从房内出来,道:“不成,这老太太不好骗,愣是知道他儿子不可能结交像我那么好看的闺女。银子也没收,倔得很,说不用可怜她。”
王富贵走近前,看着余理问道:“为什么不亲自去送,还要交给她?”
王富贵指了指苏幕遮。
“我们大家长办事,还要跟你解释?”虽然一直同余理顶嘴,可这种时候,苏幕遮还是挺护着余理的。
“我这张脸。”余理指了指半截修罗面具说道,“怕吓到人。”
“诶,我说。你们的银子哪来的?”在王富贵身后的沐秋实问道,“看你们都一身风尘仆仆的模样。”
“自然是。。。”执伞鬼看了一眼王富贵身后的沐秋实道,“找一些富商借的,毕竟青州那么多富商。”
“你。。。”沐秋实又弱了几分,“我警告你,不要乱来啊。”
无趣,执伞鬼不再逗他。
“小先生,今日又再见我,可否是考虑好了?”余理问道,隔着铁片传出的声音,王富贵听着也逐渐习惯。
等了片刻,王富贵依旧没有回答,余理爽朗一笑,道:“没关系,我答应过小先生可以慢慢考虑。不过,赤水的江湖,并非普通王孙公子游山玩水一般惬意。而是充满了荆棘与危险。”
“这里交给我吧。”王富贵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崔秸的老母亲,我今日同沐大公子来就是为了处理此事。”
“嗯。”余理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与王富贵擦肩而过之时,平静说道,“希望下次再见,便是小先生加入赤水之时。”
与王富贵处理完崔秸家中事,二人紧赶慢赶回到沐府,刚进门便听得大管家来报:“大公子!不好了,三公子离开青州,说是给你找药去了!”
“什么?”沐秋实一把接过管家递过来的信纸,上面体虚壮阳之类的词语尤为刺目。
“谁教他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沐大公子恶狠狠地将那小公子笔记的“离家出走信”捏成一团,大口大口呼气道,“我身体甚好,需去什么屁的三蛇岛上取狗屁的蛇胆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