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起来坐着说话吧。”明德帝道,“朕贴心体己之人,老九走后,就没几个了。”
正如《邹忌讽齐王纳谏》所说,后宫妃子大都是畏惧明德帝,真心相爱的寥寥无几,特别是还有过宣妃跟男人跑路与前侍卫统领洛清阳暧昧不清,此等丑闻更是让明德帝头疼。
明德帝可谓日三省身,时常默念:“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深宫幽怨,登极之后,说句不偏不倚的话都可能引来政敌攻讦,御史更是闻风而吠。哪来真心?也不知道这个位置为何那么多人觊觎。
“臣遵旨。”浊庸起身,毫不觉得自己冲撞了明德帝,抖了抖不存在清平殿地板上,也不存在衣裙上的灰尘。
又自顾自地在清平殿内某处找到一个绣墩,搬到龙案堂下,自顾自地坐了上去。
“浊庸,这些年的脏活累活,都亏了你了。”明德帝神色平淡中略带欣喜与欣慰,犹如一个员外富家翁与多年老友攀谈一般。
“陛下宵衣旰食,臣为主效力,与有荣焉。”浊庸坐在绣墩上,绣墩太矮,所以他只能抬着头,灰白的双眸“盯”着明德帝,却没有让明德帝觉得丝毫不妥。
“你目不能视,如今让你去教导崇儿。。。”
明德帝未说完,浊庸敢打断,道:“陛下,臣适合在暗中,不适合出现在台面。”
“况且,适合才是真的好。二皇子已经从师多年。瑾玉与颜战天待之不错。视如己出。”
明德帝与浊庸主仆谈兴正盛,黑衣人却悠悠醒来,又被浊庸隔空一掌,用力之精确,堪堪将那人拍晕了过去,而不伤其性命。
可怜的夜行衣高手,躲过了掌剑监瑾威,却躲不过这不知其深浅的浊庸。
“陛下,此人如何处理。”浊庸连头都没有撇过去看那黑衣人一眼。
“还是跟之前一样,用移魂大法,抹去他对你的记忆。”明德帝道,“顺便改其记忆。让他带着成功刺伤朕的消息回去复命。”
“陛下此欲何为?”浊庸有些困惑。
“朕要让这全天下都知道,瑾宣调出宫外,瑾玉镇守书楼,瑾仙去处理江湖事,瑾言去安抚军队。身边仅剩下一个瑾威。”天威难测,明德帝却与浊庸述说了自己的想法。
“陛下是,想通过此人散布消息?”绣墩上的浊庸小心揣测道,“然后引蛇出洞?”
“朕,倒是要看看,这天下到底有多少人想要杀了朕。”明德帝突然开怀道,“做戏要做足,明日朕将会休朝,让瑾威告诉百官朕身体不适。”
“既然这李先生离开了天启,又有你在朕的身边,那天启就应该重新掌握在朕的手中了。”明德帝道,“这内外都脏了,没理由只扫外面,不扫里面。”
浊庸站起来,躬身行礼,笑到:“陛下折煞浊庸了,浊庸何德何能与李先生相比,忝与李先生同列。”
明德帝问道:“你们练武之人的事,朕不懂,但朕今日问你,你与李先生相差多少?用朕听得懂的话回复朕。”
浊庸侧着头思考了一下,又转过头来,好像从不会眨眼的眼睛里,灰白的眼珠有了一丝笑意:“我距李先生之远,如李先生离诗仙一般。”
“差那么啊。”明德帝喃喃道,“可惜李先生不肯为朕所用。否则何须。。。”
明德帝突然沉默了。
“李寒衣刺杀当日,若我。。。”浊庸适时接话。
明德摆了摆手,道:“是朕不许你出手的,再说了,真要你出手了,那应该,北离已经沦落大半,齐天尘那帮都死绝了。”
“朕的这些人,也不都是吃干饭的。”明德帝默然道,“况且,朕心中也愿意她们能真的救走老九。”
黑衣人此刻又不适时宜的想要醒过来,却被浊庸一把爪住了头盖骨,妖冶的紫色源源不断地通过手爪灌入黑衣人的颅内。
一盏茶之后,清平殿的窗户又无声打开,仿佛飞出去了一只乌鸦一般,浊庸抓着黑衣人的头盖飞出了皇宫。
天上残星拂晓,黑衣人发现自己在天启城城外,脑子有些昏沉,隐约间记得一剑伤了明德帝的左臂,在瑾威赶来之前逃了出来。
翌日,瑾威宣告,明德帝龙体欠安,休朝。
天启城中,达贵一圈,自成信息脉络,都坚信五大监有四人不在,所以明德帝应该是被刺而受伤。
风言风语,瞬间铺满天启城。
二日后清晨,明德帝脸色蜡黄,密诏瑾威到清平殿。
龙榻上,明德帝有气无力道:“瑾威,朕近日失眠多梦,老是梦见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太医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瑾威,你准备一下,朕要去钟山寺礼佛。”明德帝道,“人员从简,微服私访就好。”
瑾威道:“陛下莫要信鬼神邪说,这天启城浩气凛然,怎会有恶鬼邪神?”
“你且去安排。”龙榻上的明德帝翻了个身,左臂上仿佛打了绷带。
午时已过,一辆麻布篷的马车出了皇宫,直奔城外的钟山寺。
钟山寺前,明德帝下了马车。说从简,瑾威就真的“简”。只有马夫,瑾威,明德帝三人。
“今日这钟山寺怎么那么冷清?”明德帝脸色没了那么蜡黄,问瑾威道。
“估计是今日不宜礼佛。故百姓们都不来寺庙。”瑾威仿佛直来直去道。
明德帝也不恼,让过了知客僧,直接进入了大殿之中。
殿内供奉如来,却只见一个身穿着袈裟的老住持在殿内恭候。
“住持为何如此盛装?”明德帝问道,袈裟平日里一般不会穿出来,只有隆重节日,才披在身上。
“阿弥陀佛,今日祥云笼罩,怕是有贵客登门。”住持道,“故需要着装正式一些。”
明德帝笑道:“住持好机锋。”
“不知朕。。。真正的礼佛步骤是如何?”明德帝又道。
“阿弥陀佛,需要静心斋戒三日,沐浴更衣,最后跪于佛祖之前。。。”老住持没说完,就被明德帝打断。
“大师,可一直都是别人跪我,你今日要我去跪它?”明德帝指着金身佛像道。
“阿弥陀佛,是老衲失言了。”老住持跪倒在地上道,“真龙天子,不跪假佛。泥胎土塑,当是受不得陛下一拜的。”
明德帝哈哈大笑,对着身边的瑾威道:“都说你严厉火爆,直来直往。今日观之,还是粗中有细。”
明德帝让老住持平身,拍了拍瑾威的肩膀道:“今日朕兴致已尽,且回宫去吧。”
瑾威持剑,送明德帝回马车,不一会钟山寺四周警戒的护卫也退了回来,钟山寺再次香火鼎盛。
再过了数日,先帝陵寝传来消息,说是先帝怜惜浊清过甚,先行带走了浊清。
浊清病故于帝陵中,只是病得颇为微妙,像是全身骨头被人一节一节捏碎了一般。
日过中天,雪月城中,三城主的府衙内。
枪仙在案上,正在批注最后的文件。客座上,一身素葛,头戴学子冠,旁边还放着一个书笈的人。若是李凡松在此,定会大喊一声“宁采臣”!
“最近真是多事之秋啊。”枪仙罢笔,对手头的密件又阅后即焚,“我家大城主,做了一下错事,错伤了一位故人。如今却又要去找那个什么孟婆汤。”
“二城主去天启闹了一番,又被其母下令禁止再踏足那青城山。”枪仙道,“一个两个的,都像小孩子一般,倒是我这个三城主成了保姆了。”
“枪仙能者多劳。”书生拱手道。
“倒是你,会用剑了,成为剑仙没有?”枪仙问道。
书生一笑,道:“我那万卷书,才行到雪月城,还没行够万里路,哪来的剑仙?”
“书生,这本是我雪月城的家事,不应该知会与外人听。”司空长风从主案上踱步下来话锋一转道,“可这偌大的雪月城,两个掌柜都甩手了,剩下的担子,压得我好累啊。”
书生起身,肩膀被枪仙一手搭住,另一只手西子捧心一般捂住放荡不羁的胸膛,强行装出一脸痛苦状道。
“长风兄又在说笑了。”书生抖掉肩膀上的手,“不过确实是多事之秋。”
司空长风突然严肃道:“雪月城现在不好过啊,百里去了一趟天外天。失手打伤了玥瑶。”
“当真?”书生也略显惊讶,“他们不是快要成亲了吗?怎会?”
“因为北阕二公主。”司空长风点到即止,“如今玥瑶只一副心脉只剩一二了。”
书生也见好就收,人家说的就听,不说的就不问。
“二城主也难办。天启那边救回来了李心月。”司空长风道,“送去青城山救治,不料想又辗转到峨眉山。”
“念慈庵的念慈师太?”书生道,“几月前我也去过那念慈庵,不过被告知念慈师太正处于闭关关键之时。”
司空长风一拍双手,毫无城主的姿态道:“毁就毁在这里了,念慈师太得了青城山臭道士的恩惠,堪破水月禅,踏入云水禅心。云水禅心又是护住李心月性命的关键,但是李心月又不准二城主继续找那青城山的臭道士。你说这事整得。”
“其中千丝万缕,竟然缠绵纠结胜过《晚来雪》。那道剑仙有如此泰水,也是有他受了。”书生拿出纸笔,效仿诗鬼李贺随时有灵感有素材随时记下,放入自己的“诗袋”之中。
泰山为岳父,泰水自然是为岳母。
“喂,臭书生,过分了吧。”枪仙看到书生在他面前“就地取材”。
“如今我俩就犹如那长舌妇一般,背后说人八卦,取点素材又怎么了。”书生道。
“那不一样。”枪仙道,“我本是一个海客浪人,却被强迫来当这雪月城的三城主,其中辛酸又有谁知。聊点八卦取乐都不被允许?”
两人尽管语气轻佻,但知晓了其中因果之后,调侃归调侃,心中那一抹担忧与难过还是无法通过轻巧的言语消散。
突然枪仙神情一变,道:“糟了,本应该拦下那宋燕回的,我竟然忘了!”
瞟了一眼案上那灰烬炉子,里面盛放满了蛛网送过来密信的灰烬。
蛛网早就通知了三城主无双城的宋燕回会来,可三城主与这书生聊天聊嗨了给忘了。
“可是那抛弃你们雪月城另外一位美人的无双城少城主宋燕回?”书生把自己的素材往前翻了翻,“你们雪月城的美人不多,我看得入眼的就两个。可惜啊。。。那赌鬼美人会不会去见上一面宋燕回?”
“已经是城主了。刘云起已经把城主位子让给了宋燕回了。不过落霞那边,我觉得她都不知道宋燕回来雪月城。”枪仙闷闷道。
落霞仙子并非不知道宋燕回入雪月城去找李寒衣问剑的事,只是女子的心思与情愫如用针挑土,如何挑得明白。只是倚窗凭栏说了一句:“明轩,今日过来陪我打叶子戏。”
洛明轩不明所以,收好两个泥人,谨遵师命。
与此同时,苍山之下,洱海之畔,万流争涌。
无双城宋燕回,一剑断水,引那洱海之水,形成水龙之姿,奔涌向洱海畔一花枝枯败之地前的灰衣面具人。
面具人手持名剑,铁马冰河,指天。
天空中的云彩开始以铁马冰河所指之处为中心,汇聚成漩涡,自天而垂下。
面具人揉剑引云,突然内心一惊,怎地无意之中,竟然用出来七夕那晚赵玉真那“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的揉云剑!
面具人无端恼怒,挽了一个剑花,将揉剑改切剑,一剑切向水龙。
汇聚在面具人天空中的云,卷向那水龙,云从龙,风从虎莫过如是。
云卷住了水龙,面具人怒喝一声,进入山水剑境第二重,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以铁马冰河之威,用那云做媒,冻住了席卷而来的水龙。水龙变成冰雕悬在空中。
面具人不等宋燕回反应过,凌空跃起,一把击碎那冻住的冰雕,冰雕被碾成冰屑,被挥洒的剑意,汇成一处。
“战破玉龙三百万,断鳞残甲满天飞。”在一旁窥战的书生看到这满天冰雪不禁吟诵道。
“你还有兴致念诗?”三城主无奈道,“咱们这二城主剑法好像被人激到了一般,又进了一步。”
看着这细如尘埃的冰屑,以月夕花晨的框架使出,面具人心中一动:“他所要的那一剑,我竟然练成了!”
想罢又悲观回神,对着宋燕回假声粗犷道:“时节无花,你见不到月夕花晨,故我还有一剑,名叫。。。”
突然练成的一剑,还未来得及起名,情急之下,面具人假声粗狂道:“剑名,瑞雪丰年!”
剑挟风雪,如在太安殿上卷龙璧一般,卷向宋燕回。
宋燕回支起断水,切开卷来的冰暴。发现这玩意生生不息,只好伸手运功抵挡先头袭来的冰暴,再一挥断水,洱海边上又卷起一道水龙。
冰龙与水龙相撞,相互抵消了一般,雾气蒸腾,水下成雨。
面具人自雨雾中冲出,貌似要泄愤一般,奋力对着宋燕回一砍,宋燕回只好提剑防御。
铁马冰河可不是那秋露木剑,没有惯着断水的道理。断水被一剑砍到那暗伤处,半截剑尖被削落,坠入了洱海之中。
“耻与你同为天生剑胚。”面具人剑尖指着宋燕回的喉头道,正欲挺剑一刺。
一个书生装扮的身影,凌波微步一般,偷窜出来,架住了宋燕回的臂膀,又飞一般远离了那面具人道:“凶女人,点到即止都不懂吗?”
“死书生!”面具人正欲提剑追赶,枪仙却站在了面前。
“你要拦我?”面具人问道。
“二师兄。。。。”枪仙不情愿地喊出这声,“你跟百里情绪都不稳定,这无双城城主要是真被你一剑剁了。。。。总之,莫要再给我增加负担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