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记者道:“你们好,我是橙果青提网的记者,可以采访你们关于这次车祸的问题吗?”
隔壁床的年轻女子翻了个身,扯过被子蒙住半边脸,似乎不愿意接受采访。
小妹妹亦扭过身去,似乎也不想多事。
毕竟写新闻的也算半个同行,文心澜不忍对方为难,于是应声道:“您想问什么?”
记者和摄像小哥快步走到病床前,“请问车祸究竟是怎么发生的?您当时在哪?”
“当时我坐K88路公交下班回家,路过一个十字路口时,一辆小货车突然撞到了我们车上,我和其他乘客一起摔倒了。随后听见了连续的撞击声,像是连环车祸,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再后来就被救护车拉到这里了。”
摄像小哥见文心澜的笔记本还亮着,于是特意给笔记本电脑拍一个特写。
出于职业习惯,文心澜下意识地挡住了屏幕。
女记者好奇问道:“受伤了还忙工作?”
“不是工作。”文心澜脱口而出。
甄暖圆场道:“我朋友是个网络小说作家,这不正在写文呢!”
“不知您的大名是?写过哪些作品?”
文心澜有些尴尬。
作为一个没签约的十八线小写手,连一部出名的作品都没有。
甄暖低声道:“文文,你还害羞什么?说出来让大家都认识认识你。”
面对着摄像机,文心澜有些骑虎难下,只得回复道:“我叫桂馥,虽然写过十几部了但不太出名,现正在文渊阁连载《沦陷》。”
“十几本?那应该是大作家了,不过好像没怎么听过您的名字?”
“对,我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读者。”
记者又问:“既然写了十几本,应该赚了不少钱了吧?”
一提到钱,文心澜的脸一下子黑了,不愿再接受采访。
甄暖圆场道:“虽然我朋友一分钱没赚,但她很喜欢写作,一直坚持为爱发电。”
摄像小哥闻后满脸尽是不屑,随手关掉了摄像机,轻蔑道:“写了十几本小说还一分钱没挣?谁信呀?真是吹牛不打草稿!现在的年轻女孩子嘴里没句实话!”
一听到对方质疑,文心澜的火气蹿上来了。
她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被人冤枉。
文心澜径直掏出手机,朝记者打开了各大写作网站App的后台。
“你们看,这是《沦陷》同网站的《族权》、《王权》、《神权》。这是我在粱梦网发的《甩掉病娇男友》。这是萌蕾网发的《和光同尘》、《倒刺》。这是万蜂网发表的《十年冤家》、《噩梦》、《逃婚新娘》。这是落笔生花网发的《封心锁爱》。这是你们橙果青提网发的《逆鳞》。我是不出名,你们可以说我写得不好,但是不能冤枉我!!!”
一通展示下来,女记者和摄像小哥都惊呆了。
“竟然是真的!”摄像小哥认得自家网站的后台界面,可谓又讶异又惭愧。
记者又问:“您十几本小说总共发表多少字了?”
“七百多万吧。”文心澜如实答复,“好了,后台也给你们看了,请你们回去吧,我要休息了。”
“等等,桂老师,我为同事刚刚的不当言辞向您道歉。恕我们见识浅薄,没想到您写了七百万没挣钱还在努力追梦。可是,网络小说不应该很挣钱吗?像您这样的作家还有很多吗?还是说您只是个例?”
“我并非个例,请你们不要随意践踏别人的热爱和梦想。”文心澜说完,又补了一句,“还有,我不姓桂,我叫文心澜。虽然上述几家网站笔名不尽相同,但均采用了实名制,不信你们可以一个一个去查。”
摄像小哥望了记者一眼。
记者问:“文老师,不知道等您康复以后,能不能跟我们做个专题采访?我们很想了解一下网络作家的生存现状。”
“不必了,我现在只想休息,明天一早还要做检查。”
甄暖见势,微笑着送记者出门。
走廊中,甄暖试图解释道:“你们别介意!我朋友刚出了严重的车祸,心情确实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我们理解,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们,刚刚是我们唐突了。”
“请问能加个好友吗?回头我再劝一劝我朋友。”
“当然!”女记者掏出手机,互相扫码添加,“甄暖女士是吧?以后文老师若是想法转变了,欢迎随时联系我们。”
“谢谢宋记者。”
甄暖回病房的时候,隔壁床的女青年翻回了身。
文心澜着急嚷嚷道:“臭暖暖!你干嘛跟人家说我写网文的事?生怕我不够丢脸吗?”
“文文,现在是网络时代,你一点也不懂运营,照这样闷头写下去,写几千万字也挣不到钱的。”
“是,您老人家是程序员,站在信息时代前端。可你自己怎么不写文呢?从小到大,你读过的书比我多几十倍,若你能把网络运营的本事施展出来,在网文界岂不是会发大财?”
“我只是喜欢看小说,并不会写小说。而且想出来和写出来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甄暖长叹一声,“好啦好啦,别生气了!你瞧你的臭脾气,多大了也改不掉,别人冤枉你两句你就急了。扪心自问,你若不是网文圈的人,听见别人说写了十几本书还没挣钱,你信么?”
文心澜哑言。
“对吧?凡是多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其实人家并没有恶意冤枉你,只是就事论事,合理提出了疑问罢了。”
“嗯,刚刚是我失态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这就对了!”
第二天。
甄暖陪文心澜做了检查。
片子显示伤得不重,医生说可以再观察几天,也可以回家休养,定期回来换药就行了。
文心澜怕耽误甄暖工作,选择了回家休息。
公交总公司主动为全部受伤的乘客承担了医药费。
除了右腿留下一道淡疤,这件事总算是过去了。
因为是在加班的路上出了车祸,公司老板还特地放了文心澜几天假,让她好好在家养着,并让分管人事部的主管冯敏送去了一箱奶和一个水果花篮。
难得工作日不用上班,文心澜趁此机会,窝在家中奋发写文。
平静的生活日复一日。
直到一次视频聊天中,程路让文心澜帮忙找一个文件,无意中发现女友走路一瘸一拐的,这才知道了车祸的事。
佟路生气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怕耽误你工作,所以没敢没告诉你。”
“心澜,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你究竟有没有把我这个老公放在眼里?”
“哎呀,老公,我错了。下次有什么事一定第一时间跟你说行吗?”
文心澜正和男友视频中,甄暖同时打来了夺命连环call。
握着震动不停的手机,文心澜挂断电话道:“老公,先不跟你聊了,甄暖好像有急事找我。”
另一边刚一接通,就传来了甄暖的尖叫声:“文文,你上热搜了!快看我发给你的链接!”
上热搜了?
文心澜打开链接,发现是一个来自AA短视频网站的视频,内容正是自己在医院向记者展示各大网站后台的那一段。
但视频被加工过,首尾两端配上了十分矫揉造作的解说,加之苦大仇深的音乐,情绪值拉到最满,强烈表达了一位底层作家对现实不公的愤慨之情。
文心澜苦笑,这个视频制作者的夸张渲染水平挺高的,不当导演可惜了!
再仔细看了一遍视频,从拍摄视角上推测,应该是隔壁床的年轻女子偷拍的。
文心澜记得那个年轻女子长得挺漂亮的,想必本身就是网红之类的身份,才能让这条视频火起来吧!
再下拉评论区,数量已达9999+,且数据还在不断攀升。
评论内容也是五花八门,说什么的都有。
除了震惊的吃瓜群众,也不乏一些质疑之人。
还有说她是“病媛”作秀,根本没有写过小说。
也有几条说她肯定是写得太垃圾,入不了编辑的法眼。
出于好奇,文心澜又去翻开文渊阁的客户端。
这一翻不要紧,书评区已经999+。
文心澜写了十年的文,累计也达不到如此之多的评论。
“AA短视频来的。”
“AA短视频到此一游。”
“没想到这个作家真的写了这么多?”
“贵妇?咋叫这个名?难怪不红。”
“就算另外几个号不是她的,仅凭这一个账号写了三百多万,没签约还在坚持就很努力了。”
几个老读者的评论已经被刷到了后面。
“呜呜,我们家桂馥终于被人发现了!”
“原来冰枫、冷清庭是我们家桂馥的马甲,我说文风怎么这么像,果然是一个人!”
“我们贵妇终于被人看见了,冲啊!”
这边评论还没看完,另一边微信一直响个不停。
亲友同学纷纷发来慰问。
“心澜,热搜上真的是你吗?”
“姐们,你红了!”
“视频上是你吗?”
“你啥时候住院了?伤得重不重?”
“表姐,你妈妈让你立刻给她回个电话。”
甄暖连环电话又打了过来:“文文,你看见了吗?你火了!”
“我看见了,但这不算火吧?”
对于这场意外的热搜,文心澜毫无喜悦之情。
评论数再多,也不是关于作品本身的评价。
她想要的是真正的读者,而不是短暂的过客。
甄暖问:“文文,我听着你不太高兴啊?”
“我有什么可高兴的?你说发视频的是不是隔壁床的小姑娘?我能去医院查她的信息吗?”
“医院不会给你其他病人的资料的,除非警方介入。再说这也不是坏事啊,你真的没有必要去告人家。人家这次真的给你带来不少热度,说不定真能带来很多读者呢?”
“我虽然不是明星,但这样被人公开在网络上还是不开心。”
“文文,你试着调整以下心态,不要总是拒绝宣传。真正的作家,本身是具有影响力的。”
聊天中间,从家族群看到链接的父母纷纷打电话进来。
文心澜也顾不上许多,只得一一接听回复。
全部应对完毕,已是午夜时分。
文心澜登上社交博文平台“微风”,在“微风广场”澄清自己不是“病媛”,而且全部小说皆为自己一人所写,没有代笔炒作。
但她的微风粉丝仅有两位数,没有通过星标认证,也没能进入公众视野。
彻夜无眠之后,文心澜打电话向甄暖求助。
“暖暖,我发微风澄清了,但是别人看不到啊!怎么办啊?”
“书评区发了吗?”
“我写了个书评,很快就被别的评论淹没了。”
甄暖转念一想,“哦,对了,我还有那个女记者的微信,要不咱找她澄清一下?”
*
上午十点。
甄暖陪着文心澜来到橙果青提网汶城分部工作室。
文心澜道:“宋记者,你好,关于医院的那段视频,想拜托您澄清一下。”
宋焱作为热搜视频上的当事人之一,已被同事打听过了无数次。
但除了视频上的那一段,宋焱对文心澜也是一无所知。
宋焱爽朗笑道:“文老师,您能来真是太好了!我们总编一直问我怎么回事,催着我做一期专访呢!”
“宋记者,不知道您今天有空吗?方便聊一下吗?”
“当然!咱们做媒体的最重要的就是实效性,没空也得给您腾出空来!”
还没等文心澜做好心理准备,便已经被宋焱领到了录影间,坐在了聚光灯之下。
“大家好,我是橙果青提网的特邀记者宋焱。今天有幸请到网络小说作家桂馥进行专访,来澄清有关网络视频上的一些质疑。”
文心澜朝摄像机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大家好,我是一名网络小说作家。桂馥、冰枫、冷清庭都是我的笔名。其中桂馥比较常用,大家叫我桂馥就好。”
“桂馥女士,您对于热搜视频有什么想说的吗?”
“首先,车祸是真的,我不是什么‘病媛’。”文心澜掏出一摞单据,“这是我的病历和医药费明细。公交车和救护车也留下了相关记录,帮我治疗的医生护士都可以证明。”
宋焱微笑道:“这个我也可以作证。当天我去采访的病房是有关部门临时征用的,桂馥女士确实没有伪造身份。”
“第二,发视频这件事不是我自导自演。我若真有这个本事,早把自己的书捧红了。”
宋焱微笑,接话道:“桂馥女士,我代表广大网友想提出几个问题。”
“您请说。”
“请问您写了十年小说,累计高达七百万字还没有挣钱,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所有的作品都没有签约,没有签约便没有收入,这点毋庸置疑。”
“为什么没有签约,是你不想签吗?”
“不是。是我写得还不够好,达不到签约的标准。”文心澜如实回答,“如果只有一家网站没签约,可能是个别编辑的喜好问题,但我用了不同的笔名投稿了很多家,最后都没有签约,只能说明是我自己的问题。”
“像您这样没有收入的作家多吗?”
“据我所知,还有不少。”
“我指的写几百万还没有收入的那种?”
“对,写三五百万还没签约的人大有人在,坚持多年没有回报的作家更是数不盛数。我举个例子,仅一家的注册作者就五百万,但读者们能叫得出名字的作家才有几个?其实失败才是常态。能在写作行业杀出千军万马走向成功的概率比中彩票还低。大家平时看到的光鲜案例,只是金字塔尖的头部作家,并不具备广泛代表性。”
“既然写作行业如此艰难,为什么不换条路走?”
“嗯,不是所有作家都像我一样死脑筋,同期写作的很多朋友已经转行。特别是一些男作家,他们除了要养活自己,还要承担着养家糊口的责任,最后不得不放弃了写作的梦想,转为生活奔波。我还算比较幸运的,有一份稳定的本职工作,父母和男友都很支持我,所以没有后顾之忧。”
“这十年里,有想过放弃吗?”
“有。经常想放弃,可写着写着就写到了今天。”
导播向记者做了个手势,示意时间差不多了。
宋焱道:“感谢桂馥女士做客橙果青提网,为我们解答了诸多疑问。请问桂馥女士最后还有什么想跟大家说的吗?”
“最后,我想请大家也关注一下我们这些底层作者吧!其实挣不挣钱不重要,我们只是希望自己的作品能被大家看到,哪怕只有一眼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