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闻言,愣了一下。
但他很快想起了什么,忙道:
“父皇,如今的大秦已经不是当年的大秦了。”
秦始皇嗯了一声,淡淡道:
“如今的朕,也不是当年的朕了。”
“朕只是有点感慨,人类总是在不断重复过去的错误。”
“朕在历史上犯过的错,又一次重现在了刘彻身上。”
千古功业,需要的是能铭记在历史书上的大成功。
想要大成功,就一定要动用大量的人力物力。
能被称为“千古大帝”的级别,还需要不止一次的大成功才行。
秦始皇一统六国,征服百越,驱逐匈奴收复河套,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汉武帝长驱漠北,招抚西南夷,平定南越,开疆河西,收服西域开辟丝绸之路。
这千古赫赫功绩的背后,是无数老百姓的血汗。
为何嬴政和刘彻总是会被人称为暴君,根源便在于此。
以后人的角度来看,两位大帝在位时期的华夏,实在是无比辉煌。
但如果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成为绝大部分被压榨老百姓的一员,就绝无任何幸福可言了。
当然,在所有时代,最基层的老百姓都不可能感到幸福。
可痛苦程度,因为皇帝和朝代的不同,还是会有区别的。
这便是为何会有那句振聋发聩的名言。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秦始皇缓缓道:
“只要有国家在,那么占据绝大多数的黔首百姓就一定会苦。”
“扶苏,你明白吗?”
扶苏点头表示明白。
这其实是一件很明显的事情。
整个国家,想要做什么事都好,肯定会触动一部分人的利益,导致这部分人利益受损。
那么在做事的时候,皇帝需要做的其实就是一个选择题。
损害谁的利益来为国家做事,是副作用最小,成功可能性最大的呢?
答案当然就是最底层的老百姓。
贵族、官员们,有权有势甚至有军事武装,他们有能力反对和阻挠皇帝的政策,甚至在某些朝代还能威胁到皇帝的龙椅以及性命。
老百姓呢?
没权没势没武力,又被整个国家严密制度所控制。
纵然某个地方老百姓过不下去了选择造反,除非在任皇帝搞出了天怒人怨的烂摊子,不然还是会很快平息的。
老百姓最容易欺负,也最没有能力还手,那不欺负老百姓还能欺负谁呢?
人类社会,纵然以文明作为掩饰,但内中底色永远都是丛林法则,永远都是弱肉强食。
扶苏叹息道:
“父皇所言,儿臣铭记在心。”
对敌人,要狠。
对百姓,要仁慈。
这个道理扶苏早就听到耳朵起茧子了。
但此刻,他似乎又明白了更多。
温故知新,常温常新。
人生,不外如此。
金幕中,视频继续播放着。
刘彻坐在临时行宫中,心烦意乱。
正如金日磾刚刚对霍光所言,因为一个礼仪的事情,随行的大臣、博士们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法家诸多官员,认为应该以当年秦始皇的一整套礼节,进行封禅。
但儒家这边自然是激烈反对。
大汉现在都独尊儒术了,居然还要用秦始皇的法家礼节来封禅,这不是扯淡吗?
刘彻考虑过后,决定让儒家来负责制定封禅礼仪。
于是问题又来了。
儒家也没这个能力!
儒家的确发源于鲁国人孔夫子,孔夫子的确也是非常尊崇周公旦定下礼制的。
周公定礼,对封禅当然也有所规定。
问题是,周公定礼距离现在已经一千年的时间了。
许多东西,早就随着时间和战乱消失,成为历史的尘埃。
况且,就算是有周公当年定下的一整套封禅,刘彻也不愿意。
周公那时候的天子,只不过是称王。
现在的大汉天子,是大一统王朝之主,是皇帝!
皇帝怎么能用王的礼节呢,这不是降级了?
不用周礼,那用什么?
儒家内部同样爆发了激烈争吵。
公羊派、谷梁派、齐儒、鲁儒,各抒己见。
都想要让皇帝按照自己制定的规则来,都不愿意让皇帝按照别人制定的规则来。
事实上,争吵礼仪的事情早在封禅这件事情刚刚定下就开始了。
但已经半年时间过去,依旧没有任何定论。
涉及到的利益实在太大。
这可是封禅啊,是和上天的直接沟通。
封禅规则的制定,可是连皇帝都要遵守的。
谁不想让皇帝俯首帖耳?
刘彻听得头大,干脆拍案而起。
“行了,都给朕闭嘴!”
等众人安静下来后,刘彻看着面前诸多儒生,冷冷道:
“如今泰山草木尚未生长,还不是祭天的最佳时机。”
“朕先前往东海巡幸,等回来的时候,尔等必须给出一个方案。”
霍光站在刘彻身后,安静听着。
草木尚未生长,当然只是一个借口。
刘彻带着几十万人浩浩荡荡过来,不可能连这种小细节都注意不到。
刘彻还是给了儒家面子的。
毕竟,儒家是刘彻一手扶持起来的势力。
如果在封禅这件事情上儒家搞不成,刘彻其实也是非常丢脸的。
于是,刘彻丢下一群老儒继续在泰山脚下辩论,自己出发前往东海。
朝阳自东方升起,阳光被海水反射,波光粼粼,美轮美奂。
刘彻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关中人,看着面前的大海,不由目眩神移。
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描述的感觉。
在刘彻身后,同样也是内陆人的金日磾、霍光等人,也都看直了眼睛。
“这就是大海啊……”刘彻发出了感慨。
“也难怪秦始皇嬴政会相信海外有仙岛,可得长生。”
根据进化论,人类的先祖是从大海之中来到陆地的。
对大海的向往,或许并非是简单的情绪,还有身体感受到来自海洋故乡的召唤。
一旁的丞相石庆有些疑惑地开口道:
“陛下莫非也要派人出海求长生?”
刘彻哈哈大笑,摇头道:
“秦始皇都被徐福耍了一次,朕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再来第二次?”
霍光闻言,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刘彻的脸。
刘彻在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时,总是会习惯性地挑一下右边眉毛。
这一次也是如此。
也是。
大汉王朝的皇帝,本身已经掌控了至高无上的权力。
唯一能威胁到这种地位的,只有衰老和死亡。
谁又不想长生不死呢?
只可惜,长生终归是遥不可及!
来回一趟在路上,又是一个月的时间过去。
元封元年四月,泰山草木已生,刘彻返回泰山。
看着面前的诸多老儒,刘彻淡淡开口:
“封禅礼仪一事,可有定论?”
群儒一阵沉默。
半年都吵不出结果,再多给一个月有什么用?
就算再给十年时间,各个儒家派别的核心矛盾依旧是不可调和,同样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刘彻耐心地等待了一会。
又一会。
很长一会。
终于,刘彻等不下去了。
他一拍桌子,破口大骂。
“废物,让你们办点事情就这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