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即长,无话即短,江若华三人在奇峰山庄园自由自在地过了十来天,若不是肖伊一要上课,只怕三人都不想回市区了。
原本王靖雯一个人在奇峰山的时候,一开始还觉得新鲜,熟悉了之后只觉得分外无聊苦闷,现下江若华和肖伊一都在这里,三人都放下了心里的重担,因此日子变得有趣了许多。天气虽冷,胜在晴好,三人吃过饭便在庄园里到处游弋,有时候跟着员工一起下地干活,帮着种花种菜,有时候在鱼塘里捕鱼,捕得的鱼自然是她们的收获,又开始研究各种鱼的吃法:烤鱼、煎鱼、酸菜鱼等等,每天让厨房换着花样为她们加工,每次王靖雯都放开了胃口大吃,几天时间,她的脸都白胖了一圈,再不像江若华刚来奇峰山时看到的那一脸青黄。
闲时,几个人便聚在一起品茶吃点心,看蛋糕师制作出各种美味的甜点。奇峰山庄园的点心始终是一绝,还有游客特意过来,就是为了吃一口这里的蜂蜜蛋糕。只是蜂蜜的存货越来越少,还没有开发出新的蜂场,只怕这个名点心就要断货了。
三个人在这里过得好不快活,这恰是王靖雯从未尝试过的快乐时光。以前和母亲在一起时,虽然物质不缺,但总觉得压抑。母亲高兴的时候也对她极好,但大多数时候总是阴着一张脸,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当然了,更多时候,她都是保姆陪着,或是一个人呆着。但保姆也经常换,每个保姆来一段时间就不干了,她刚刚和这个保姆混熟,突然就换了另一个,只能又要从头开始适应。一开始她还哭闹,但总要被母亲训斥,时间久了,她也麻木了,对这些事也就惯了。
在她的印象里,母亲不像是个母亲,她总是打扮得十分漂亮,烫得蓬松发亮的卷发,穿着各式各样时髦的连衣裙,画着长长的眉毛,涂得鲜红的嘴唇,还有走起路来咔咔作响的高跟鞋,在她眼中,母亲总是高高扬着脸,就像白天鹅一样,而她却像个丑小鸭——母亲也总是笑她丑小鸭。
但江若华从来不这么说话。她会和女儿手挽着手出门,会耐心倾听学校里发生的事,认真给出自己的建议。她穿得很朴素,经常一身运动装加运动鞋,扎着马尾,不施粉黛就出门,这在王靖雯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在肖伊一看来却十分平常。母女两个会拿对方互开玩笑,嘻嘻哈哈闹个不停,像朋友一样无拘无束,这让王靖雯十分羡慕。她有时候觉得江若华很像一个妈妈,又不像一个妈妈,可究竟妈妈该是什么模样,她也说不清。
她喜欢和她们待在一起,因为没有压力。这种压力在过去十几年里如影随形。和母亲在一起是有压力的,生怕说错话被嘲笑,或是做错事被责骂,而和父亲在一起压力更大,因为他什么都不说,这更可怕。
和江若华母女在一起时,她渐渐开朗起来,饭也吃得多了,觉也睡得好了。如果生活一直这样下去就好了,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所以当江若华告诉她,她们要一起回市区时,王靖雯十分忐忑。奇峰山庄园毕竟是她的地方,但在江州市区就不一样了。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适应。
但江若华筹之已熟——先回去,看看王靖雯的适应情况再说,最重要的是让王靖雯慢慢适应上学的节奏,也许在那个环境中,她又愿意回学校呢?
在江若华的想法里,带王靖雯几个月是没有问题的,王天明也没有告诉她究竟带多久,但她想着,十几岁的孩子总不能一直这么游手好闲吧?终究是要回学校的。王靖雯的问题在于心理和情绪上的问题,只要治疗好了就行了,能用得了多长时间?
想到这里她有些后悔,觉得自己当初的做法欠考虑,当时迫切地希望成交大单,生怕得罪了王天明,因此,对他的要求满口答应,并没有想过后面的许多问题。现在想来,女儿再过几个月要考试了,自己的团队也开始上轨道,真有那么多时间来陪王靖雯吗?
按理说,接了这样一个大单,哪怕休息一年也不成问题,但她的事业刚刚进入轨道,正应该趁热打铁,放开手脚大干的时候,这时候把自己置于一个保姆的角色,实在是欠妥。总不能带着孩子见客户吧?
她考虑了几天,想出个法子来,让王靖雯跟着她去公司,就当是提早社会实践。虽说王靖雯将来不需要从事这样的工作,但提前接触社会也是一种历练——能有什么工作比保险公司更能历练人的?富贵人家的孩子总是不食人间烟火,不知生活的酸甜苦辣,历练历练总是好的。
王天明听完之后倒回了个信息,说是没有意见,只要保证安全,尽管放手去做。江若华听他口气十分平淡,想问他什么时候把女儿接走,他便说自己现在忙不过来,等处理好事情就过来接。江若华无法,只好带着王靖雯一同下山。
对于住惯了大房子的王靖雯来说,江若华的房子有些局促,两房一厅,面积不大,在客厅里转个圈就把整个房子看完了。好在房子里十分干净,江若华把主卧让给她们,毕竟肖伊一的小床睡不下两个人。
安置既定,江若华便给她们下两碗面吃,她的手艺自然不能和奇峰山庄园的专业厨师相比,不过也不难吃。王靖雯笑着接受了这个安排。
晚上睡觉的时候,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说了一阵子话,江若华几次进房间提醒她们早点休息,第二天还要上课,两人表面上答应着,江若华一走,又嘻嘻哈哈起来。
十一点多的时候,肖伊一终于睡了,但王靖雯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有些认床。她悄悄拉开窗帘,看着窗外浑圆的月亮,心里十分诧异,这是和她在奇峰山庄园看到的同一个月亮么?
她站在窗户边看了一会儿月亮,楼下是点点暗黄的路灯,一条青灰的马路拐了个弯隐在树丛后面。有辆车缓缓开过去,在转弯处消失了,又一辆车从路的那头开过来,闪着灯,她原以为那是辆汽车,开得近了,才发现那车灯只有一个点,原来是辆电动自行车。
她冻得发抖,薄薄的一层睡衣是抵挡不住这寒冷的侵袭的,她赶紧跳上床,把那床棉被往身上一裹,还是觉得冷,她不禁想念起奇峰山的羽绒被和暖气,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暖过来。
第二天一早,江若华便火急火燎地叫醒肖伊一,看着她吃了早饭,又催着她出门上学。此时王靖雯才睁眼看了看,一翻身又睡着了。
她昨晚睡得迟,这会儿还困着,本想补个觉,又见江若华火急火燎地回来,催她起床吃早餐,今天和她一起去公司。王靖雯有心想多睡一会儿,但昨晚都说好了的,也不好食言,只能慢腾腾地起来穿衣吃饭,又过了半个小时才收拾完毕,跟着江若华上班去了。
上班高峰期,路上车堵得动弹不得,江若华不停地看时间——她已经迟到5分钟了。好容易到了公司楼下,电梯口又排起了长龙。眼看电梯“叮”地一声开了门,王靖雯又一脸懵地被江若华拉进去,一个电梯挤得满满当当,因为超重发出“哔哔”的声音,靠近门口的一个胖子实在承受不住众人如刀的眼光,叹了口气,走了出去,电梯门这才缓缓关上,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到了公司,许多小组已经开始开会。江若华的小组会议由李彦廷主持,这在江若华请假期间已经形成了惯例,因此,即便她不在,小组的事务仍旧正常运营。每每想到此,她便庆幸当初找了李彦廷回来。
一个假期过去,李彦廷又胖了许多,下巴上的小胡子显然认真修剪过,却越显出他的双下巴圆润来。林锐站在一旁,越发显得消瘦,两相对比,好像一根油条站在荷包蛋旁边,油的油,腻的腻。
小组成员看到江若华,便发出一阵欢呼,引得其他人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江若华连忙示意他们安静,一手拉着王靖雯穿过人群,往自己的工位走来。
王靖雯坐在江若华的椅子上,好奇地看着江若华走进自己的圈子里,开始低声对小组成员说着什么。办公区里许多人,各自围成一个圈,多的有十几人,少的只有两三个,聚集在白板面前激烈地讨论着。办公区里一片吵闹,比过节时的超市还热闹。
这里的每个人都穿着正装,打扮得一丝不苟,俨然一副白领模样。和奇峰山庄园的员工闲适自在的表情不同,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着或热切、或沮丧的表情。房间里虽然没有开空调,温度却显得比外面高出好几度。
她注意到江若华一到公司表情就变了,眼神变得警惕犀利,说话的声音也拔高了好几个度,她双手抱胸,认真地倾听每个人的发言,一脸严肃,这个时候她已经不是在奇峰山上的那个人,而是像一只动物,又像是一个狩猎者。
她拿出手机,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开始玩游戏,但耳朵却支棱起来,努力听清楚其他人的话。
有些人高兴地宣布自己又有了几个意向客户,有几个成交的可能,有些人沮丧地表示见了几个客户,没有任何意向,还有的支支吾吾地汇报不出来,分明在找借口搪塞昨天没有见客户的事实。 有像江若华这样气定神闲的,也有意气风发的,也有悲观沮丧的,不一而足。
开完会,人群陆续四散开来,有些人回到工位打开电脑开始做方案,有些继续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着什么,还有些提起包向外匆匆走去——应该是跑业务去了。时间在这里似乎拨快了许多,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紧张、焦虑,行色匆匆。
江若华开完会,把小马叫到一旁,询问他客户的情况。小马是年前刚入职的员工,过年前刚找了个客户签了一单,可高兴劲还没过,不知什么原因,客户提出要退保。这下子难坏了小马,只好向江若华求助。
他们并没有讨论很长时间,江若华便决定陪访。毕竟这是新人的第一单,没有处理好,对新人的积极性打击很大。
江若华叫上王靖雯,正要一同出去。林锐却在后面叫住了她:“若华,今天有个会议,希望你分享一下签单的情况,你等下再出门好吗?”
“我正要出去办事,今天是分享不了了,抱歉,请你告知领导一声。”说完,她就匆匆出门去了,并没有看见身后如刀的眼光。
一路上,小马絮絮叨叨地向江若华叙述客户的情况:“这人是给我家装修的工人,闲聊的时候知道我在保险公司上班,就随口问了一句。我在公司也培训这么久了,就和他聊了一会儿,没想到他一下子听进去了,当即就给自己和老婆各买了一单医疗险。虽说没多少钱,但我心里挺高兴的,挺顺利就成交了。没想到过年的时候,他老婆知道了,非说保险是骗人的,让客户找我退了。我这过年呢,一时也操作不了,就让客户等着年后再处理,一边也给客户做做工作,看看能不能说服他们。可他老婆是个急脾气,说什么都听不进去,非要退,现在犹豫期还没过,所以只能请老大出马,帮忙想想办法。”
“他老婆是做什么工作的?”
“超市的收银员。”小马摇摇头,“还有两个儿子,一个9岁,一个6岁,都住在郊区。喏,前面拐个弯就到了。”
道路很偏僻,但总算是找到地方了。客户站在路边等着他们,看样子也就三十五岁上下,穿着灰色的夹克衫,黑色裤子上沾着斑斑点点的白灰,因为天冷,冻得直搓双手。
“你们来了。”他热情地迎上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