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饭,涂建明就走了,江天禹帮着收拾桌子,江夏英兀自嘟囔着女儿越大越不懂事。在她看来,现在的年轻人都离经叛道,一点都不会经营婚姻家庭,尤其是江若华,自己一把年纪了,孩子也那么大,再忍忍几年不就过去了?
江天禹突然冒了一句:“再忍忍就老了。那日子怎么过得下去?”
江夏英听说,回头狠狠地上下打量他一眼:“怎么了?你忍不了了?”
江天禹顿时怂了,低头收拾碗筷,不敢做声。
可江夏英兀自不依不饶,继续追问:“怎么了?你和我过这么多年委屈了?这么多年,你就当个甩手掌柜,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我操心?你还委屈上了?你那么委屈,也可以离婚啊!”
江天禹赔笑道:“你看你这人,一句话想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说委屈了?我这不是说孩子在他们家那么憋屈,离了也就离了。离了在我们身边至少不委屈。”
江夏英越听越火大,索性提高了嗓门:“我们能一直在她身边?啊?哪天我们两腿一蹬,她靠谁去?一个女人家孤苦伶仃,将来日子可怎么过!你懂什么!”说着,把手中的碗筷往桌子上一撒,不禁滴下泪来。
江天禹看着老伴抹泪,自己心软起来,连忙坐下解劝:“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也操心不过来。现在社会变了,离婚也不稀奇了,让孩子自己选择吧。”
江夏英哭了一阵,又抽抽搭搭说道:“一个个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还埋怨起我来了!那小涂怎么了,挺好的一个人,又实在,又能干,她江若华还想找什么样的?将就将就得了!你也是!整天跟着瞎掺和!”
江天禹也坐了下来,长叹了一声。对于老伴的这根筋转不过来,他也着实没法。
江若华却不知道父母此刻的担忧,现在她还算年轻,女儿已经长大,工作有了起色。虽然有时也会担忧未来,但和刚离婚时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
此刻的她正跟着女儿在挑衣服,看着女儿高挑的身材,她打心眼里高兴,这么好的一个衣架子,穿什么衣服都好看,将来还不知道哪个小伙子能配上她呢!
她顿时想到罗俊霖,只好翻翻白眼把他忘掉,她女儿怎么可能找他!
伊一挑中了一套衣服进试衣间去了,江若华便在店里百无聊赖地溜达。像这样的自助选购模式,已经成为一些城市的主流,价格不高,质量过得去,款式经典的商店,在经济下行的时候成了中产阶级的香饽饽。
现在谁不是恨不得把兜里的钱掰成两半花?经济疯狂增长的二十年里,大家已经习惯了提前消费、疯狂消费,突然间要省俭着过日子,许多人一时都适应不过来。
但江若华是过过苦日子的,离婚那段时间的窘迫还记忆犹新,所以她在花钱方面更比以前悭吝一些,除了买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其他的能省则省。这次带着孩子出来,也是有预算的。
但孩子还没有马上习惯这种模式,有时不免要抱怨江若华抠门。对于这点,江若华也是有苦难言。离婚那段时间,伊一都在肖路那边,对女儿来说,她习惯了她爸爸的那种大手大脚花钱的模式,对于江若华的抠搜,时不时要吐槽一番。
瞧着伊一喜滋滋地穿着新衣服出来,江若华眼前一亮,小姑娘果然眼光好,挑的都是适合自己的,加上本来长得漂亮,这一穿出来顿时吸引了不少顾客的目光。
女儿在江若华眼前左转右转,给她展示自己的审美,江若华嘴上满口称赞,却在伊一换回衣服的时候看了一眼标牌,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区区两件衣服价格加起来竟然将近八百块钱。
江若华顿时没了主意,要知道她现在的收入还不稳定,一个月还要固定支出房租、水电、物业费、学杂费,虽然肖路每个月固定付抚养费,但江若华身上的压力还是很重,这一套衣服花下来,着实肉疼。
伊一换好衣服出来,江若华赔笑道:“伊一,这样啊,我们今天先买这件上衣,我看你柜子里裤子很多,平常又都穿校服,这件裤子就暂且不买了。行吗?”
伊一的脸色顿时变了:“妈,你又来了。我都一年多没买衣服了,衣服裤子都小了,柜子里的那些都不能穿了。再不买就都没裤子穿了。”
周围的顾客都转头看向她们,江若华十分尴尬,只能小声央求:“我们下个月再买裤子好吗?这一下子这么多……”
话音未落,伊一已经丢下衣服转身走出店门。江若华连忙跟上去,在后面一边走一边喊女儿的名字,伊一却是越走越快,很快消失在街角。
江若华跑得满头大汗,左看右看却看不到女儿的踪影,急得拿起手机打她电话,却提示忙音。她只能放下电话继续寻找,可跑过两条街,始终找不到伊一的影子。
商业街上人头攒动,江若华泄气地坐在街边的花坛边上,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年多来,她吃了很多苦,孩子也是。她没有积蓄,没有人脉,没有经验,总算跌跌撞撞地找到一条路,可走得十分艰难。除了学习、工作,她还要照顾孩子和父母的情绪,她常常觉得精力不够用,顾此失彼。
她知道伊一的情绪爆发不单是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长久以来的忽视和缺乏陪伴,涂建明的出现激起她强烈的不安全感,所以一股脑儿爆发了。
离婚,最受伤的永远是孩子,江若华心里说道。
尽管早已在心里有了准备,但知道和行到是完全不一样的。当这一天真正到来的时候,她的心里充满了酸楚。
她没有怪孩子,如果自己能力足够强,就不会有这些情况发生。如果自己一开始就为离婚做足准备,孩子会过得更从容一些。可是没有如果。
她很难过,但也知道孩子承受的和她一样多。
她正呆坐着,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正是伊一。
“你刚才去哪里了?”江若华跳了起来。
伊一低着头,一只脚划着地,眼睛看着脚尖说道:“对不起。”
江若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没关系,没什么。”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抱住了她。
伊一突然哽咽起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心里难受……”
江若华闭上眼睛,轻抚着女儿的后背,喃喃道:“妈妈都知道,都知道。你别担心,你永远是妈妈的孩子,别担心……”
江若华的心里更是酸楚,对于孩子来说,爸爸已经有了别的孩子,成立了新的家庭,现在孩子只有妈妈了,如果妈妈再和其他人在一起,那孩子该怎么自处?无论她在哪里,都成了外人。正因为明白这一点,所以江若华并没有怪女儿,而是给了她足够的理解和包容。
走到现在,江若华才在心底感叹道,离婚太难了。现在她已经分不清离婚之后更难,还是离婚之前更难。
人生本就是hARd模式,只要一开启就是各种的升级打怪,容不得你半点喘息。
江若华给伊一擦干眼泪,说道:“走吧,我们去把衣服买下来。”
伊一摇摇头:“我不是因为那条裤子……”
“妈妈都知道,”江若华笑道,“可你的裤子到底都短了。该买的还是要买,走吧。”
晚上,江若华看着孩子睡了,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她看着熟睡的孩子的侧脸,虽然看着身材和大人差不多,可说话做事还是个孩子,稚嫩、脆弱。她抚摸着伊一的头发,心里感慨万千。
在经济下行期,生活变得比以前困难了很多。钱没有那么好赚,机会也没有先前那么多,大家都捂着口袋计算着花,大人还好,但对于习惯了顺境的孩子来说,是难了点。
大家都在努力适应环境,江若华虽然难,但没什么负债。她知道有些人背着几百万的房贷,还有些人生意破产。
这几年,中产阶级的日子是最难过的,前几年经济形势好的时候,有些人盲目投资,盲目扩张,但现在经济下行,公司裁员,企业破产,许多人都陷入了困境。
江若华现在深深庆幸自己卖房时机选得正确,因为房子卖掉后的几个月内,房地产市场便开始下行,许多房地产公司出现暴雷,房价一路下挫,前几年高价购房的那一批人算是抄在了山顶上。
有些人足够幸运,卖了房子回到老家,或者换条赛道重新出发,但一大部分人连房子都卖不掉,房贷还不上,于是出现了许多法拍房。无奈之下,有些夫妻想了个损招,夫妻办理假离婚,丈夫冒充买家付了一部分首付,走正规程序银行贷出贷款,妻子套现大部分现金,丈夫便成了职业背贷人,还不上贷款,于是房子成了法拍房,相当于把房子低价卖给了银行。
她想起几年前为了争取买房名额,夫妻俩办理假离婚,而现在为了卖房,夫妻俩又办理假离婚。此一时彼一时,前后时间不过短短四五年。
江若华有时羡慕那些回老家的人,卖掉大城市的房子,回到农村把老房子装修一番,安心养花种菜,顺便拍拍视频,避开城市内卷,不失为一条路。但她又想到李严莛,便摇摇头,在这个世界上,哪里都没有桃花源。
而留守在城市的这些人也在为生活苦苦挣扎。房价下降了,但物价却没有降。收入少了,但开销却没有减少。房租、物业费、电话费、水电煤气、吃穿住行,一睁眼全都是钱。
江若华虽然有笔钱,但心里总是不踏实,毕竟女儿才上初三,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何况现在肖路又生了孩子,将来抚养费这块还不见得能及时给付。而且保险公司压力这么大,收入也不够稳定,这对她来说,又是一个压力。
父母虽然暂时不需要她操心,但年纪也大了,之前父母把银行卡给了她,但她把房子卖了以后就把卡还给他们,毕竟那是他们养老的钱。江若华并没想父母能怎么帮她,只要他们能照顾好自己,就给她减轻压力了。
她刚把心放下来,紧接着又提了起来。经济压力是一方面,另一个沉甸甸压在她心上的压力是女儿的升学问题。
现在中考是一道巨大的难关,只有百分之五十的孩子可以升上高中,剩下的都要去职业学校。伊一班上的其他同学都在补习,只有伊一靠自己自学。江若华以前还能辅导她,但近来工作压力一大,已经自顾不暇了。
伊一有时也抱怨学习压力大,和班上那些有课外辅导的同学相比,仅靠自学的她明显感觉更吃力。江若华也给她报了几门课外辅导,但这样一来,她的经济压力又增加了。所以她只能拼命工作来弥补,但孩子缺少陪伴和关爱,心态和情绪大受影响。
江若华只觉得自己左支右绌,顾此失彼。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狼狈。她太累了,太想找个肩膀依靠一下,但想起涂建明那个样子,又实在无法接受。
她拿起手机,翻看着通讯录,看着那些名字,心下冷笑,这么多人,她找不到一个可以聊天的人。
她突然看到王天明的名字,不觉心念一动,不知道这个号是不是真的,但她需要一个可以聊天的人,无论他是谁。
她发了个信息过去:“你好。”
过了一会儿,那个号码回了一句:“你好。”
江若华的心砰砰跳了起来,她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回了信息。她坐起身来,想了半天,又发了一条信息过去:“上次还没有认真和你说谢谢。”
对方很快回了一句:“这么说太见外了。”
江若华忽地觉得一阵暖流流过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