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着莫名袭来的腹中饥饿，曾不悔犹自听着那僧人低语。
“现在看来，慧恩即是歪嘴和尚，这一点已毋庸置疑。小僧曾施术于他，却未能看出其用意。听那玉老板所说，此地毒花即是我们那日所见的名为“池中物”的原料。慧恩在此处种下诸多池中物，又以歪嘴和尚之名，向东风药坊订下大批货物，看样子是欲在此处验证什么。”
只听般若紫阳慢悠悠地说道：“死人不足为惧，小僧只怕赤丸之乱会在这洞窟之中重演，倘若放任那些丧失心智的僧人离开此境，为祸四方，后果不堪设想。”
曾不悔点头道：“嗯，这老东西心狠手辣，连门下弟子都不放过，我想他的目的绝不止于此。”
“小僧亦是为此疑虑，盗宝团之人对他穷追不舍，应是为了某件被他夺走的宝物，而药坊之人寻他，却是为了交货。二者在观音镇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慧恩不会丝毫未闻。在我等进入此地之后，那入口机关便启动，想来也是慧恩早有所料，欲将他们困于此处，一举歼灭。而如今，我等也只得深入探寻，看是否能与其碰面。虽说这隧洞四通八达，构造复杂，但想来那位歪嘴和尚如此神通，也不会给自己留一条无路之路。”
末了，般若紫阳拂了拂衣袖上的枯草，转而说道：
“...曾施主应当有所留意，这洞窟非比寻常，有人在此以镜壁设下迷阵。因此，之所以误将曾施主卷入梦境，还是因着小僧疏忽大意，为这迷阵所困。”
曾不悔趁机揶揄道：“哟，你那么厉害，竟也会中招？”
般若紫阳摇了摇头：“曾施主知晓那些过往之事，一定也知道这双眼睛的秘密了。”
“嗯，是啊，我看得一清二楚。”曾不悔耸肩道，“我承认，那样的往事的确算得上凄惨...不过么，我是个粗人，可说不出什么宽慰的话。再者说你也曾窥视过我的梦吧？咱俩算是扯平了。”
“呵呵...曾施主倒真是...风趣之人。”般若紫阳笑罢，正色道，“即便是这样一双眼睛，也并非毫无代价。除却世间恶意的侵袭，还有便是一处足以致命的弱点...”
曾不悔心念一动：“你是说...”
般若紫阳笑道：“曾施主果真一点就通，小僧所说的，正是这镜中之物。”
“难怪...”曾不悔恍然大悟，“难怪那个叫阿吉塞的恶念会忽然冒出来，是因为...这镜壁无意之中将他唤醒？”
虽说这说法有些奇怪，但在这僧人身上，曾不悔竟早已习惯些许。妖术也好，异术也罢，
“与其说‘唤醒’，不如说是...这迷阵令其挣脱了束缚。”般若紫阳淡然道，“世人都说，小僧乃是天生的恶徒。此前为免伤及无辜，小僧一直抑制其苏醒，这才将其困于心中。如今镜壁令其挣脱，假以时日，恐怕小僧也会成为其掌下亡魂。到时候，说不定曾施主还能与他再度碰面...”
“那还是免了，这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笑...”
曾不悔不禁打了个寒颤，想起那梦中的少年，那双漆黑的瞳孔还历历在目，他此时忽然有些理解旁人为何对其又憎又惧了——拥有如此杀人不见血的力量，无关善恶，或许其存在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呵，那照你的意思，有恶念的是他，心存善念的是你。你借他之手杀人，却不愿为其恶意所染。你们互不相容，一真一伪，却早晚有一天会取代彼此？倘若令那恶念降世，便要天下大乱了？”
“所差无多，曾施主也可理解为水中月，镜中花。小僧与其本是一体共生，互为表里，他即是我，我即是他。佛说万般皆空，真真假假，谁又能说镜中之花与水中之月，就定然是虚妄呢？”
“......”曾不悔晃了晃脑袋，所幸这如话本子一般玄乎的形容，他还能理解了个大概，也算是万幸。他撑起身子，拍了拍尘土，“总而言之，如今咱们想从这儿出去，就得先去找慧恩那老贼讨个说法？那还等什么？要是再拖下去...”
倏然，他反应了过来。
“...这么说，从现在起，与你同行岂非很危险？”
“呵呵...也可以这么说。”般若紫阳却犹然坐着，只是笑了笑，“不过么，比之小僧的危险，小僧还是更挂心曾施主的‘危险’一些。”
曾不悔一噎，撇过头去：“...彼此彼此。”倘若他沦为那花丛中的黑影，恐怕好不到哪儿去。
“你还不走？”眼见着对方并无动身之意，曾不悔不禁催促道，“这毒草毒花的，你就不怕再在这儿待下去，还没被他取代，就要先变成那些丧智之徒了？”
曾不悔说罢，自个儿却先愣了愣，他总觉有所疏漏，却说不上是何处疏漏。然而正当他细思之际，却听对方说道：
“在此之前，兴许还有一件事，要与曾施主明说...”
般若紫阳淡然一笑：“此间艰险，小僧如今目不能视，还请曾施主多为关照。”
曾不悔怔愣片刻，终于沉沉问道：
“...为什么？”
“为了活命。”般若紫阳倒是并无多的情绪，“小僧只有将赤花之毒逼至双目，这才挣脱那镜中之物的摆布。否则...恐怕还要劳曾施主再睡上一时片刻。”
曾不悔摇头道：“不，我是说...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他早该想到这一环的。方才就隐隐觉得不对，在这暗室之中，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受到那毒花的侵蚀，为何这和尚能如此清醒？而他所说的镜中之物，既然与之相争多年，又岂是如此好摆布的？
果然是他不惜耗费双眼，才得以挣脱幻境。而后他来寻得自己，在那之前，他是否也遇上了其他被困之人？只是比起他曾不悔，其余人并没有如自己这样的利用价值？
那么从方才到现在，这和尚所说的话中，又有几句真话？
“可惜小僧如今目不能视，已无法窥知曾施主所想...”般若紫阳默然片刻，却问道，“倘若小僧说，是因为报答曾施主数次救命之恩，曾施主可会信？”
“...你说呢？”曾不悔自牙缝中挤出几个字，这僧人性情果真与殿下有几分相似，不过不同的是，比之殿下，他却分外惹人讨厌。
“呵呵...那还是换个说辞吧。”般若紫阳不禁笑了笑，“因为比起此处所困的其他人，曾施主更为纯善些。”
“哼，纯善。”曾不悔不由怒极反笑，这和尚又变着法说他好骗，“——是小爷辛苦将你从火海中拖出来，你就是这样报答小爷的？早知如此，还不如任你在那儿烧死！”
般若紫阳却反问道：“既如此，曾施主为何不将小僧留在那里烧死？”
“你！”曾不悔一时气急，却骤然失语。
“难道是因为...”般若紫阳顿了顿，随即道，“因为那位白王殿下的命令？”
曾不悔冷笑道：“和尚，你不是懂窥心之术么？我想做什么，你应当早就知道，又何必明知故问？”
“确是知道。”般若紫阳点头道，“在初次遇见你之时，小僧便早已知悉一切。曾施主，实则并非保护，也非监视，你自白王殿下那里得到的命令只有一个，那便是不惜代价也要说服小僧，刺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