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少侠算是明白了吧。”唐烨知见得这西湖后人反应过来,终于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少侠先前不是说,那棋士在幻境之中,向几位少侠说了不少有关故去温掌门的坏话谰言?这正是偌大棋盘中最不起眼的一步——假痴不癫。”
“那棋士满口胡言说着,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却掩过了几位少侠的耳目,另有所图。”
听烨知解释到此处,清卿不禁皱起眉头,顺势思考:“在下先前以为,所谓的胡言乱语,不过是那老儿软硬兼施的计谋罢了。若是天客居几人生出了动摇之心,那便能为他所用;否则,也只能将我等用幻境困住,亦或是开动机关,令在下与南将军陷入地底迷宫。只是如今看来……莫非那老儿言语之间,莫非还藏着其它玄机?”
“正是如此。”白面书生点点头,“少侠不妨细想:那位棋士能想到今日,定然是做足了准备,句句所言必不会毫无根据。而这些凿凿有据之言,正是潜移默化地为幻境中人种下的一颗种子。”
“如少侠方才所说,若是那假巫师能仅用三言两语,就说服几位少侠一同谋叛西湖,自然是最好不过;但如若不成,他有备无患而在此留下的后手,才是此计的真正高明之处。”
“何以见得?”
“且请少侠试着假设:几日之后,北漠这些乌合之众并不是西湖敌手,而天客居几位弟子也都重返西湖。这些弟子刚刚经历了大风大浪一场,回到宓羽地界后,又怎会那么容易忘记自己听到过的话?尤其是当他们每每回忆幻境之时,定会有意无意地思考,那黑袍巫师当年所言,真相如何,又究竟有几分可信——毕竟,从八音会到立榕山,那老儿口中的桩桩件件,可都不是空穴来风啊!”
“原来是这样!”几句解释,顷刻令清卿醍醐灌顶,“若是西湖后人长久将这些事放在心里,岂不会生出对先掌门的怀疑和积怨?若是再说与旁人知晓,那恐怕……”
随着清卿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那“笑面书生”便点点头,肯定了她的推测:“正所谓,民积怨则国积怨,民心动摇则军心动摇。就算那老儿今日‘策反北漠,踏平西湖’之计一时不能得逞,待到长久之后,也定会有人捂不住口子,将这些事全然挥洒出去。到时候民怨沸腾,温掌门朝内无可用之才,朝外无征战之兵,只怕用不着叛贼出手,西湖统率天下的局面,就要自我了断了……”
二人一言一语,推断到此处,清卿忍不住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自己本以为,那吴老儿无非是看不惯即墨掌门和逸鸦后人在西湖来客面前受辱,这才对几个天客居弟子威逼利诱,要求箬先生收兵还朝。可现在看来,那不过是棋局中的一角罢了。
而正是这一角,将为棋盘正中的西湖覆灭之战埋下最关键的伏笔。
在这荒无人烟的黄沙大漠中,那创造“舞象三局”之一的吴兑老棋士,竟生生把那棋局下了江湖这满满一盘。如若事成该如何一鼓作气,而事不成又应如何暂避锋芒……这几条最不显眼的沟壑,正在清卿的脑海中,展现出一座深埋于幻境、巍然屹立的高山。
“想不到,那老儿都到了胡子快比头发长的年纪,还有这般深谋远虑,在江湖搅一把浑水的雅兴!”清卿默默想着,心下回忆起这流沙地下的种种,觉得自己实在不愿与那乐于谋篇布局的白胡子老巫师继续纠缠。既然江湖这般腥风血雨,那走路都不稳当的老家伙还非要凑个热闹——那不妨便由他试试,看自己和箬冬箬先生究竟谁的心眼子多。
身处在遍布暗流的江湖漩涡中心,清卿却满心想着跨过眼前这道诡异的木门。只要令南嘉攸活见人,死见尸,自己便能早日离开这危机四伏的北漠,更能离这些翻云覆雨的江湖动荡远远的。
蓦然之间,清卿猛地想起烨知方才的一句话,便转过头问道:“这老棋士千谋百虑,没安好心,和我东山的灵灯节又有什么关系?那老儿早不反晚不反,做什么非要算在令狐氏的灵灯节头上?”
“这些细节,恐怕只有亲口问问那位棋士,才能知晓。”口中虽这么说,但烨知眼神中依旧有些迷离,似乎仍在思考着什么,“依小生之见,此人选定灵灯节一日召集北漠众人提灯而来,决不是单单为了转移视线,更不是异想天开的巧合。小生以为,这倒更像是在‘明策北漠,实立东山’!”
明策北漠,实立东山……原来如此!
回想起嘉攸先前所说,那假巫师在幻境之中说出有关温先掌门的桩桩件件,似乎都是在指责西湖的不是。但仔细咀嚼起来,倒更像是在为东立榕山鸣不平。不知什么缘故,这老儿定要借这些北漠之人的手,来算清东山的账。
这笔血海深仇,真的是个久不出山的老棋士能算清楚的么?
“若是小生猜测得证,那少侠……还要进去么?”见清卿双眼迷茫,似乎思绪游走,唐烨知不愿打断她思路,便小心翼翼地出声道,“事态至此,不论这吴兑老儿一开始怀着什么或好或坏心思,现在也已经算是帮着东山令狐氏,抗衡一家独大的温氏后人了。那么……”
清卿明白了他话里话外之意,却仿佛没听见一般,并不接话。无奈之下,烨知只好自己把后半句说完出来:
“那么这位东山遗孤在此时,是要继续做天客居的林少侠呢,还是做回自己原本的令狐少侠?”
毫不意外的是,对唐氏书生这一问的回应,又是一阵无尽的沉默。若换做三年之前,这简直是清卿根本不必思考就能得出答案的问题。那时正是自己最为气盛的年纪,而对于那鲜血和大火组成的仇恨,记得也更为清楚……
但现在不同。现在“笑面书生”当着这位东山遗孤、令狐女侠的面,要她眨眼之间回答出这个问题——清卿当真做不到。
回忆那假巫师走过的每一步,令狐清卿毫不怀疑,自己定然不会甘于忘却那座四季苍翠,却在火海中被夷为平地的立榕山,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温黎和箬先生独统八音四器,却将东琴、南箫、北笛都从史笔之下通通抹去……如若没有这个吴兑老儿,自己在将来的某一天,是不是也会学着深谋远虑,重新开启一场延伸到整个江湖的棋局?
而现在,吴兑棋士抢先开启了这盘棋,宛若一个大好的机会摆在令狐后人的眼前,清卿却丝毫也没有踏入此局的动心。
自己现在只是想着,把南嘉攸带出迷宫之后,再去找找天客居其他几人……
这样的想法听起来,全然没有半分东山弟子的复仇样子,反倒像极了西湖一个普普通通、名为林清的江湖中人,一身术法足够保全自身,只是淡淡地游走在那山河纷乱的边缘。
自己这副样子,真的还是曾经的那个令狐清卿么?
唐烨知一定要自己在这片刻之中给出答案,而这分明是无法做到的事。清卿心下清楚,自己没有“笑面书生”那神机妙算的本事,也没学过罗先生预测吉凶的术法,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应该走上哪条路才是对的。
自己甚至明白,再过五年十年,这个问题,恐怕依然没那么容易能回答上来。
眼看着唐书生的眼神在一旁无声地催促,清卿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大踏步向着那道诡异的木门走去。烨知见状,赶忙跟上几步,正出声想拦,却不料清卿突然停下了脚步。紧接着回过身,双眼紧紧盯住了黑暗中那热烈燃烧着的火苗,缓缓道:
“这次,在下跨过此门与那吴老儿作对,算不算违背江湖道义,还暂且不知;但若是在这一步之遥之处见死不救,却正是失却了清卿本心。”
话语之间,清卿神色甚是认真,倒像是在与火焰之中的什么人对话一般。见她神情严肃,字字有力,唐烨知也不敢出声打搅,只好立在一旁,静静倾听。沉寂之中,只听清卿接着言道:
“我等东山后人,‘不赴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无论走到何处,都铭记于心,万不敢忘。此时在这逸鸦漠黄沙之下,弟子虽只救一人,却绝不敢因此加以轻视,更不敢拂袖离开而荒废祖训。是故弟子定将踏过此门,以求寻回南嘉攸下落。”
“如若那吴兑老儿不过是假借东山之名而勾结逸鸦后人,叛反西湖,弟子便只求远离其浩荡纷争。将来有朝一日,若能回到立榕地界,便依旧如从前一般闲居世外,再不出山;但若此棋士当真有为令狐后人报仇雪恨之意……”说到此处,清卿骤然一顿,似乎深深吸了一口气。
“若此人当真能为东山弟子报仇雪恨,弟子便请先祖在上,降下烈火焚身之罪,以惩弟子今日叛门救贼之过失。”
说罢,清卿以火焰作灵灯,轻轻跪在地上,向那灯火中的身影深深叩拜。
而烨知立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令狐遗孤俯下身去,似乎倏地读懂了她心思。一时间,烨知竟有些触景生情,想到自己师门远在碎琼,心中也不由得泛起阵阵感伤。隐约之间,这书生听到清卿低声说着:
“灵灯佳节,弟子不能共赴黄泉之下,侍奉师门左右,深感遗憾。愿弟子与师父重聚之日,相貌不改,容貌依旧,能一同魂归故里,再不分别。”
说罢,清卿站起身,毫不犹豫地回过头,向着更深处的黑暗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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