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师叔不过舞象之年,便能独自挑战江湖之中最顶尖的高手——清卿想到此处,忍不住想起子棋那随心散漫的不正经样子,怎么也和这名震江湖的“舞象三局”联系不到一起。毕竟,自己对师叔印象最深的,还是灵灯节之前,二人立在树梢之上的那一晚。
月光流泻,师叔似笑非笑地,给自己递过来一碗“腐水”。
直到那满身的酒味被子琴察觉,自己才追悔莫及,恨不得今后再也不和师叔说话了。
而就在那一晚,同样留在清卿记忆中的,还有师叔口中那“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绝顶之招。树影斑驳下,一枚乌黑的棋子滑落在师叔厚重的手掌之间。紧接着,便有数十枚黑白棋如整齐列阵一般,尽皆飞出子棋袖口,只留下一道错综迷离的光影,急速地闪过清卿眼前……
那“乌鹭横飞”,当真打遍天下无敌手。
就连清卿用此招对付黑袍老人时,也忍不住这么想。不过,这般思考之下,也难怪那吴兑老儿对自己那一步行棋如此执着——或许他也没想到,立榕覆灭之后,还能从一步走棋中看到令狐子棋的影子吧。
时过境迁,那“舞象三局”之中,师叔和夏棋士,都已经是见不到的人了。
行走之间,清卿忍不住侧过头去,看着微弱的亮光下,公输主人平静的侧影。在亲眼看着曾经的妻子,两个女儿的母亲纵身跳入烈火之中后,公输主人心中,或许早已没了那么多物是人非、世事无常的感慨。
这江湖上,如公输主人这般比自己更加艰难者,怕还要多矣。
几人的脚步声间错开来,公输玉在最前,南嘉攸在最后,像是彼此并不熟知的命运出乎意料地交织在了一起。而渐渐地,这些脚步的回声声响越来越大,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不断汇聚在幽深的地底。起初,四人行走还只如小雨淅淅沥沥,慢慢走出几步,竟不断加剧,逐步汇聚成闷雷一般“隆隆”的声响。直到此时,清卿才反应过来——
正有越来越多的人,一齐穿行在黑暗之中,这才有了间歇的脚步成为彼此的回音。
而不断走向前方,除了步伐和呼吸,竟还透出隐隐人声回响。清卿凝神细听,那人语的响动也分外熟悉:
“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卑微蝼蚁伏地……法力无边的离烛石神啊……”
随着几人向着声音汇聚之处愈加靠近,南嘉攸也听出了前方动静。许是被那宏大的气势震慑住了,嘉攸一下子停下了脚步。点点微光照在他眼中,竟满是惶恐的颜色。紧接着,玉儿也一下子抛下了清卿的手,迈着小小的步子跑上前,一下子扑在父亲怀里:
“玉儿怕,爹爹抱!”
“玉儿,不能怕。”公输玉蹲下来,正视着女儿的双眼,“离烛石神是北漠法力无边之神,明辨公正严明之事,指点虚妄无边之迷津。只有离烛石神才能成为玉儿的保护神,所以,玉儿千万不能怕。”说罢,立即站起身,“诺,玉儿去见离烛石神的路,要自己走。”
紧接着,公输主人脚步不停,而玉儿也在父亲的陪伴下重新迈开脚步。眼看着父女二人的身影重新和黑暗中的万千声响融合为一体,清卿便只能和嘉攸一同走在后,感受着那众人合奏之曲,一步一步,敲响了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
越往近处走,那身周的黑暗就越是压抑,竟是前路变窄,一伸手,就能触碰到身旁的沙壁。清卿忍不住将整个手掌都贴在上面,感受着冰冰凉凉的细沙之下,似乎还掩埋着些许错落的纹理。隐约之中,只觉得那纹理和昔日在别处所见有些相似。
想到此处,清卿便闭起眼,试着让手掌心的温度来唤醒脑海记忆:
“苍穹独立一梦仙,几度落英过碧天……”
是仙境,是那大风飞扬,沙尘遍地,老树昏鸦沙沙作响的蓬莱之境。
而通往仙境的是……那座桥。一座老得已经看不出多少年岁,上面的尘土足够掩埋五六层棺椁的石桥。在那桥上,似乎也留下了类似的浮雕。只可惜,自己当时被安歌分了神,没能仔细看看上面都刻了些什么。
而如今,即便是有公输玉的火把在不远处照着亮,这沙壁之中依然漆黑昏黄。除了几笔潦草的勾勾画画,那上面的雕琢痕迹,清卿仍是认不出来。
但唯有一点,清卿可以确认——自己定然不是在石桥之上,才第一次看到那些纹路。
其实就在踏上石桥的那一刻,清卿心中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熟悉,总觉得那四下茫茫的荒野,是自己曾经去到过的什么地方。可那烈日与流沙,在逸鸦漠之中随处可见,清卿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奇怪的印象究竟起源何处。
想不到,自己竟也和南嘉攸一样,记不清事情了。
随着眼前灯火迷离,一盏、两盏……无数的亮光在清卿眼前略过。莫非是自己盯着灯火看了太久,此时视物竟如此模糊?清卿忍着双眼在黑暗中的酸涩,揉了揉太阳穴,重新睁眼一瞧——
竟是公输主人的火把已经汇入了无数亮光之中,像极了月明风清的夜晚,群星点点在空中闪耀。那众人聚集之处,有人手持玲珑剔透的灯笼,身着华贵;也有人似公输主人一般,举着一顶温暖的火把,甚至还赤着脚,踩在凉意袭人的黄沙之中。只不过无论来人样貌如何,衣着怎样,都齐刷刷地垂眼躬身,口中念念有词道:
“卑微蝼蚁伏地……祈离烛石神指点迷津……”
仔细想想,这都是自己第三次跨入逸鸦地界了。关于那离烛石神的起源,清卿并不熟悉,只是曾被公输王带到此神面前,要为即墨家的二公主和三王子讨个公道。而如今,这成百上千、源源不断的身影,如同溪流奔腾,汇入大海一般向前涌着,仍是令清卿心中震慑,脚下也不由得犹豫了几分。
自己不能再向前了。令狐后人,只拜令狐的先祖。
正这样想着,清卿忽然觉得自己的袍袖被谁拉了一下。转头一瞧,竟是南嘉攸不再向前,而面容间还显露着隐隐愁色:“清儿,我们不能走过去。”见妻子不解的模样,嘉攸定了定神,如下定决心一般道:“西湖自有先祖,你我岂可轻拜北漠之神?”
一听此言,清卿一下子醒转过来,仿佛刚才听着那些人细语隆隆,已然做了一场大梦。一回头,公输主人和玉儿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人群裹挟之中。回过神,清卿看了看嘉攸拽在自己袖子上的手正隐隐颤抖,还透着苍白,便赶忙反手握紧了他手腕,低声道:
“我们往出走,离开这儿。”
说罢,拉紧了嘉攸,逆着人群急匆匆前行。
方才就在南嘉攸停下脚步的一瞬,清卿也突然反应过来,除了自己有令狐先祖可拜,南嘉攸也是碎琼林的后人,万不能轻易见这离烛石神!即便他自己心中不知,但若是让在天有灵的南林先祖知道了,只怕也对他要有所怪罪!
他南家公子,该拜的是南氏的祖先——他们二人,绝不能被困在此处!
顺着黑暗中窄窄的通路,清卿紧贴在沙壁上,拉着嘉攸大步流星,向着来时的路不断往回走。途中免不了和那些提灯而行之人有些磕磕碰碰,可清卿不理睬他们,也并无人将视线停留在这奇怪的二人身上。
每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向前走着,哪怕是手中的灯笼被清卿撞翻在地,也依旧神色如常,立刻起身,毫不耽搁地拾起灯笼继续赶路。这般行走许久,根本没人回过头看他们二人一眼。
见那些人的样子,就好像耳边只能听得到离烛石神的召唤,只好一心向着前路的光芒步履不停。
见得此状,清卿心下不由得涌起一丝恐惧:这些人他们根本感受不到身边摩肩接踵,也听不到那些震耳欲聋的脚步。虽然看似在此处行走,灵魂却好像并不在这个世界,只有一个肉身在完成着不断前行的使命。
听着耳边接连不绝的喃喃呓语,清卿忽地想起,公输主人和玉儿,只怕已经走到前边去了。莫非此时此刻,玉儿也正将小小的手合十在心口,默默祈祷着那句关于离烛石神的话语么?
想到小玉儿,清卿忍不住有些犹豫,不知是该先回去找公输主人,还是抓紧时间回到地面,将这些事一鼓作气禀告箬先生。嘉攸就像是看出了清卿心中所想,便侧过身,低声道:“还是先回去找先生要紧,你我只要能记住此处特征,先生定能重新找到此处。”听罢,清卿心下也觉得言之有理,二人便一前一后,继续贴着沙壁,避开众人,不断前进。
随着涌向前的人越来越多,回去的路,反而少了许多灯火,二人的身影不断被黑暗重新笼罩。这般不断摸索着,清卿忽然觉得前方有什么东西将自己手臂一顶,赶忙刹住了脚,依然觉得胳膊肘被撞得生疼。
嘉攸见妻子停下,觉得奇怪,便走上前,伸出手不断试探着。可前方并无半分响动,唯有个坚硬的、寒冰一般的阻碍,结结实实地挡在二人身前。其上纹路纵横密布,没有灯火,无法知晓前方究竟是何物。
顺着那些沟沟壑壑继续摸索间,嘉攸只觉得自己的手指触及到了什么凹陷之处,紧接着,便听得一阵微小的响动,窸窸窣窣地顺着那些凹陷爬了上来——
不好!
一时间,清卿也听清楚了那阵响动,赶忙拉着嘉攸,奋力后跃。可二人终究是慢了一步,嘉攸只觉得指尖一凉,随即便是灼烧一般的刺痛传来。清卿顾不得看清那暗器究竟是什么,急忙回身,向着远处灯火通明处跑去。
现在看来,不得不去先找公输主人帮忙了。可奇怪的是,那众人的火把分明看着不远,可无论二人怎么跑,都无法重新回到那人群之中。
看着点点星光在眼前不断远去,清卿一下子慌了神——这莫非又是另一个会吃人的幻境!
“清儿,咱们……慢一些。”身后的嘉攸忽然开了口,说话间气喘吁吁,似是已经快没了力气。借着最后的一丝光亮,清卿只见他不过是几步路,便已经出了满头的汗,嘴唇也颤抖着没了血色。紧接着,脚下一个站不稳,嘉攸便直直地向后栽去。
“别……”半个字都没来得及说完,清卿一把拖住嘉攸的后腰,愣生生是把他扶着靠在沙壁上。可此时的嘉攸紧闭双眼,眼看就要没了意识。
直到此时,清卿才想起看向南嘉攸那中了暗器的手——只见一枚指甲盖大的小巧飞刀,直接劈开了嘉攸的半个手指,刀尖几乎要贯穿到手掌。而伤口中流出的,正是汩汩紫黑色的、中了毒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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