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轱辘咯吱咯吱地响个不停,在偶有石子的青石板路上微微颠簸。车前面是六匹毛色雪白,整齐划一的月牙马,身姿如月,轻蹄踏雪。清卿认得这六匹中的四匹曾经是沈将军出门时威风凛凛的坐骑,如今将军府一朝倒下,这等难得的月牙马自然被掌门收在自己手中。
清卿还记得行刑那天清晨,一众将军们被五花大绑,按成一排跪在断头台边。大多数皆是妻儿在旁,甚至还有那六七岁不知事故的顽童,抬起头,嘻嘻哈哈地和刽子手笑个不停。
刽子手一言不发,尽皆默契地转过了头。
唯独那火爆脾气的宁英丞不愿服气,一路走过,沿街大骂不停:“我等一辈子跟在掌门身边,别无二心!皇天后土,实可共鉴!那姓箬的才是为祸西湖,害得掌门听信谗言……”后半句话没来得及骂完,就被一众黑袍弟子按翻在地上,口中塞满了碎石子和破布条。英丞口不能言,却依旧咿咿呀呀地叫着,怒发竖起,眼睛睁得如铜铃般大,血管丝丝突起,简直快要爆裂开来。
除此之外,便只剩下玄茗孤单一人,妻子秋儿已然不在身旁。
箬先生立在远处的高台之上,而清卿自己只能从先生身后,露出半个人影来。即便如此,玄茗仍是模模糊糊地看见了自己,用力立起身子眯着眼睛,朝着箬先生的方向望个不停。
清卿并不说话,只是双臂合拢在胸前,作了个怀抱婴儿,哄唱入睡的模样。
玄茗立刻心领神会,甚至微微笑了一下。有一瞬间,清卿甚至想,玄茗能与秋儿团聚,反倒是自己求之不得的事。三四年来,立榕山的下落音信全无。一想到自己和师父或许天各一方,或是已经阴阳两隔,清卿都觉得度日如年,时时止不住地煎熬。
而自己那双眼,早就哭干了泪珠子,生生哭成了一双泪眼。有时流泪过度,清卿都会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地看不清楚。
令箬冬有些惊讶的是,还没等到行刑的最后一刻,清卿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身旁有弟子想拦,却被箬冬打了个手势制止住。
清卿害怕自己当真看到最后一幕,就会失去忍辱负重的勇气。
在那之后,清卿在瑶光殿之外跪了好久,一直等到火辣辣的日头都藏在群山之后。清卿本以为自己会站起身,冲入殿中,像自己十六岁那年一样掀翻了这个殿落。但事实上,自己仿佛被日光晒得麻木,愣愣的一动不动,直到温黎从身后走来,向自己伸出一只手:
“林姊姊。”
“与姊姊阔别多日,姊姊的确如箬先生所说,变化不少,令人刮目相看。记得姊姊当初冒冒失失便烧了先掌门的开阳殿,今日却懂得弃暗投明,归降顺服的道理,实属难得。”
“在下除了烧开阳殿,还沾着掌门两位亲人的血。”
“姊姊想说什么?”出乎意料地,温黎挑起眉毛,意味深长地笑道,“古今君主,唯有任人唯贤四字最难得。如若先掌门知道姊姊诚心悔罪,为今后的宓羽西湖尽忠效力,想必九泉之下,也会欣慰的吧。”
听到此处,清卿心下不得不叹口气。论言不由衷,能屈能伸的本事,自己和温黎简直差了一万八千里。温黎看似没有那火烧开阳殿的胆量,但今日却端坐自己身前,看着一个令狐后人俯首请罪。
难怪他小小年纪,便在西湖掌门的位置上坐得稳稳当当。还一口气收服八音四器,江湖上下心悦诚服。
“姊姊要知道,如今江湖上下看似民心一统,实则蠢蠢欲动,想要以卵击石者多矣。反抗逆势之声,属北漠最为浩大。用不了几日,黎便会与箬先生一同出行,为的就是降服北漠旧臣,彻彻底底一统八音,重振温康皇帝的盛世气象,为江湖上下用绝后患。”
清卿静静听着,默默垂着眼,一句阿谀奉承的话也说不出口。
“这次出行,黎定要带着林姊姊相随左右,这也是箬先生亲口准许。这当然要让北漠那些顽固守旧,不知好歹的人看看清楚,唯有像姊姊这样认清大势所趋,方为建功立业,名垂青史的正道。”
大势所趋?清卿忍不住笑了。想当初,认为自己掌握了大势所趋之人多矣。如今只怕黄泉者多,人世者少。
而温黎之所以出行带着自己,用意已经表露得明明白白——纵然市井街巷的百姓认不得自己,难道逸鸦漠的掌门和旧臣,会不认识这个炸飞百音琴的令狐子弟?难道当初与东山交好,正在暗处严阵以待的立榕故人,会看不见一个令狐后人,紧跟在西湖掌门身后?
这一步,不动兵卒而诛心。温黎知道面前俯首帖耳的东山罪人,绝不会诚心改投门派。而这一亮相,无非是要切断清卿的后路耳。
现如今,清卿和李之烟,正一左一右地立在温掌门身后,随着车轮的颠簸起起伏伏。
这六马并行的大车比之于当初玄茗的马车,更是华丽敞亮了许多。这些白马虽然一如既往地昂着脑袋,但心中定然也知道,身后车中的人物比当初尊贵了千百倍。玄茗的车虽说白马扎眼,但他自己毕竟不敢违了老祖宗清廉节俭的意愿,从未在车身上过度奢华。
那些马儿重新归了温掌门之后,身后的大车也与先前大不相同。两侧的车轮足足有一人高,轱辘打磨得厚重光滑,连轮上的花纹都请了工匠精雕细琢,简直是世间难得的宝物珍品。整辆车彻底敞开篷帐,掌门端坐正中,身旁有侍女二,护卫四,车夫六一同立在车中,让西湖百姓将掌门的威严看得清清楚楚。
别看温黎面庞仍有几分稚嫩之气,那抬手迎接平民众人参拜的模样,和先前的温弦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雕刻出来的。
之烟有时候会侧过头来,看向清卿站立的方向。如若正巧撞上了清卿的目光,甚至会腼腆地笑一笑。看他那副温婉模样,竟像是已经忘清了这令狐氏和父亲姊姊的恩怨纠葛。
清卿偏过头,忍不住想,如之烟这般轻易地解开心结,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正出神间,那马车忽地一歪,似乎是六匹马之中的一匹怎的崴了蹄子,一下子支起腿来,害得其他几匹马没能留神,失控冲了出去。几个天客居弟子充当的护卫,顷刻将掌门围在中央。而车夫们吓得不知所措,连连抽打马匹,反倒惊得马儿们连连嘶鸣。
清卿见状,下意识地便要冲到前面去止那马,生怕整辆车被这一拉扯,彻底撕成两半。谁知自己几步来到车边,刚要伸手要去拉那缰绳,去见另一只粗大的手掌快了一步,一把揽过最边上那马后背上的绳子,用力一扯,生生凭着人力止住了马儿前冲的势头。
其它几匹马被连在同一架车轴上,几乎同时受力,都不得不被牵扯得停了脚步。
原来西湖之内,竟有这等能人?只见这一连串牵马扯缰绳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大力之外,足见有勇有谋。清卿有些惊讶,下意识往车外一探身子,却正巧看见外面那人低头下马,随即上前几步,端端正正行礼道:
“末将恭迎掌门大驾!”
原来竟是将军府的又一猛将!清卿几分惊讶之间,心下更是佩服。自己本以为将军府经历先前那一劫,十二位将军身首异处,其余的老将更是纷纷上书归田,将军府空荡而无一人留存。想不到竟还有人胆子大过了天,在掌门左右丝毫不避,反倒前来迎接。
究竟何等有勇有谋,才能自带这股向前无畏的气场?清卿又是敬佩,又是好奇,还生出几分熟悉之感。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紧紧盯着那人躬身的背影,向将这人面容看个清楚。
温黎在身后缓步走来,李之烟紧跟其后。只听得年轻掌门的脚步来到车前,缓缓抬手:“南将军请起。将军临危不惧,奋不顾身,箬先生当真是没有看错人。”
这将军一抬头,粲然一笑。那眉目间的英气,瞬间与清卿记忆中的南嘉攸重合在了一起。
清卿愣在了原地,那伸在半空想要再次拉紧缰绳的手戛然而止,就在与绳子不过几寸之处,那只手便突然停在了半空。虽说清卿看不见自己的脸,但自己下意识明白,自己的神情定然是瞪大了眼,连眼珠子都快要掉到眼眶外面去。南嘉攸一抬头,清卿就在掌门身侧,想看不见也难。只见一陌生女子这般直愣愣地盯着自己,嘉攸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羞涩,赶忙慌张地低下头去。
只听得温黎神色自若,似乎是故意要清卿听着,便呵呵笑了几声:“南将军这般英勇,黎得将军,乃是三生有幸。既如此,就烦请将军前面开路吧!”
“是!”嘉攸响亮地一声应答,潇洒转身,飞蹬上马。
清卿还是回不过神,即便是车夫都将那缰绳拉走了,自己的手还停滞不动。之烟心善,生怕林少侠这副失态的模样引得众人注意,赶忙拉了拉清卿的手,将她连拖带拽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去。
不经意地,温黎一瞥清卿神色,嘴角勾起一丝神秘的微笑。
南嘉攸是师父从杨主人的墓穴牢狱中救出来的。为了救一个仇人的性命,堂堂令狐掌门险些把自己的命也搭进去。清卿与其震惊他仍然存活世间,效命西湖——倒不如说,是不敢相信南碎琼林的大公子,在西湖的年轻掌门面前,显露出这般忠心耿耿的模样。
如若说,嘉攸也经历过东山一般的浩劫,清卿反倒会生出几丝同病相怜之感。而如今看他那满脸自豪荣光地为西湖掌门开路,清卿只觉得胃中翻涌,阵阵恶心。
“这位南将军,林姊姊认识吧?”温黎神色自若,目视前方道,“将军府一向是西湖的左膀右臂,几位将军作乱,并不可绝了将军府的后路。这南将军虽说疯魔一场,不记得先前许多事,但骁勇善战的本事却一点没丢。”
“姊姊觉得,让此人为将军府之首,重振西湖威风,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