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令狐清卿只愿此刻,白玉箫能感知自己心中所想所念,护得这个沈家的女儿周全。
而面前的安歌,是白玉箫必须与之争锋的对手。
清卿并不愿在安歌尚未爬起时就下狠手。这么多天客居弟子面前,自己也没必要这么做。可清卿也并未伸出手,只是静静地立在离安歌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看见安歌用左手撑着身子,歪歪斜斜地站起来。
如果安歌并未失去她的右臂,那么清卿的一踹,恐怕根本摔不倒这位天客居大弟子。
对于习术之人来说,二者相较,所求平衡,绝不是寻常人走路稳当那般容易。如若功力有半丁点儿不扎实,那么哪怕是内力抗衡之间的微风轻晃,都能暴露出致命的破绽。对于安歌这般直接失去半个臂膀的少侠,想要在比试中立稳身子,又是难上加难。
安歌如此这般,清卿心下了如指掌。自己能在凝神于耳中提前听明白安少侠招数的走向不假,但更重要的是,清卿知道,安歌抵挡不住什么样的招式。
就好似立榕山上的绮川,为了适应断臂而立稳身子,下足了苦功夫。
清卿曾亲眼见过,那东山之上一向成熟稳重,好似后辈们顶梁柱一般的师姊,在积蓄内力时那咬牙挣扎的模样。而那段日子里,师父师叔甚至夏棋士,给师姊喂招时小心翼翼却又一针见血的教导,清卿在一旁素来也听得一清二楚。
由此,令狐绮川练出了她那个年纪少有的深厚内功,而清卿,却将师姊必须守护的破绽铭记于心。
绮川必须掌握的细节,恰恰是安歌学不到的致命要害。清卿心下清楚,虽然自己的内力比安少侠相差着老大一截,但只要自己愿意,虽是都能找到安歌的破绽,再取了她的性命。
即便她再次站起千百次,也是一样。
清卿便无动于衷地立在安歌身前,看着她单手扶着剑,上身摇晃而脚下趔趄。再看见这位大弟子轻轻抬手,示意几个师弟师妹站回原地,不必帮忙。最后,才是安歌稳住身子,握着剑柄划出一个“明暗”剑诀,五指关节用力得发白,而那如剑刃般锋利的眼神径直朝着自己割过来。
清卿将上身微微下沉,手掌按在木箫之上,却抬起指尖,作了一个“万岁枯藤”的先势。
这时候,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一刻,像是互相试探,这才同时出手。清卿已然看出来,安少侠虽然表面上作得云淡风轻,但却克制不住她自己呼吸间的急促——
她在拼命掩盖内心的紧张,这是安歌面对强敌时都未必会产生的情绪。
但安歌仍是丝毫不犹豫,率先使出一式“川谷东流”,剑影白光飞闪,直点清卿下怀。却见那白玉箫自下而上地挑起,一撇“陆断犀象”,和长剑愣愣拼靠在一处。二人先前招式的较量,一瞬间,只剩下内力的比拼。
别说安歌,就是围成一圈观战的弟子,也忍不住皱起眉头,心下想:“若说招式,是这反贼胜出几分;但比起内力,对面这人绝不是师姊的对手。怎么这小贼舍长取短,不懂出招,反而自断优势?”
果不其然,几人相视间,清卿的手臂开始颤抖,随即皱起眉头,五官也克制不住地皱成一团。安歌屏住呼吸,逼着自己手下不能有半分留情。只见清卿终于支撑不住,抓紧了木箫拼命后跃,一股鲜血于喉头上涌,如泉水般猛烈地吐在身前。
一时间,那木箫和安歌的长剑上,溅得全是清卿口中的血。
只见那惨淡的殷红被映在煞白的剑锋之上,月光残影一照,连二人在地面乌漆漆的身形都有了血色。只见清卿抬头一笑,任由血痕从嘴角划过,冷冷地道:“安少侠中毒,有我一份缘故。现在这样比,咱们可就谁也不欠谁的了。”
听罢,安歌一愣,都没注意到,自己的剑尖一下子垂在地上。
只见清卿趁她心不在焉,抢了先手,一点“高峰坠石”,避开那长剑要害便径直向安歌自上而下地袭去。不料安歌毕竟身经百战,反应迅捷,立刻将那长剑挡在自己身前。刚刚将那锋利的剑刃顺势推出去,安歌才反应过来,猛地睁大了眼,心下暗道一声:
“不好,中计了!”
不出清卿所料,看那长剑推出,清卿并未急着后跃,而是侧身避开,任由那削铁如泥的剑锋擦着自己心口滑在一边。随即抓住这一瞬而来的空子,一把探手抓稳了安歌持剑的手腕,顺带着自己的身子,一齐扑了出去。
几乎是那一瞬,二人同时倒地。但安歌的后背重重摔下那一刻,清卿却用白玉箫支着,半斜身子,稳当当立在她身前。只见长剑在安少侠手中,再也支撑不住,被“啪”地一甩,骤然落出了几尺之远。
而清卿正将那岿然不动的箫身,抵在了安歌的喉咙之上。
眼看着自己师姊的性命落到了个乱臣贼子的手里,包围圈周围的天客居弟子顾不得其它,赶忙上前便要相救。却被安歌一声大吼逼了回去:
“都退后!”
闻言,弟子们上前也不是,后退也不是,无所事事地立在原地更不是。一个个索性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在这个大圈子里团团转。只见安歌睁大了眼睛,神色坚定:
“你方才说过,你害我中毒,我逼你吐血。这场比试,谁也不欠谁的。”
清卿面无表情地答道:“正是如此。”
“那你还等什么?!”
“安少侠,你我在比试之中的确是算得清楚。只是可惜,那十二位将军的下场是整个天客居一手筹谋——仅让少侠一个人来偿还这几百口人的血债,只怕远远不够。”
听得这话,安歌不由得秀眉紧皱,语气也显得焦躁起来:“你一个令狐后人,在沈将军府里藏了半年有余,真当箬先生不知道?沈玄茗自己妖言惑众,以下犯上,作乱西湖,蒙蔽掌门——又能怪得谁!”
听着安歌言语间满是浩然正气,清卿简直想抬手挥下这白玉箫,在她脑袋上砸出个血窟窿来。箬冬是阴是狠,至少从未否认过他效力西湖而做的恶事,也从不遗漏自己在良心上的补偿——否则,一手遮天的先生也不必看着那尸骨无存的令狐掌门的面子,白白给令狐清卿养了三年的伤。
但眼前的安歌,却是替人行恶而不知!满身的坦坦荡荡,容不得清卿有半刻手下留情。
只见清卿手中的白玉箫重新泛起粼粼紫光,眼中的杀意再也挡不住。却是耳边忽然传来一阵甚是镇定沉着的脚步,一步一步踏在石板路上,有着一股说不出的威严。而其余弟子的反应比清卿还要慢个半拍。等门外那人都要抬脚进院子了,才听得人群中爆发出纷纷杂乱的高喊:
“箬先生来了!箬先生来了!”
“喊什么!”跟在箬冬身边的思渊声音不高,却极其严厉。便是这轻声一呵,已然吓得众弟子们住了口,一口大气也不敢出。
清卿和安歌僵持在地上,便是看见箬先生进门,也互不相让。
即便如此,清卿的余光依旧能感受到那种独属于西湖先生的压迫。像是先生身边自带着一股风浪,走到何处,身边的人都要情不自禁地退开几步,自觉让出一条路来。这时的先生,和清卿在八音会上见过的,那跟在温弦掌门身边的年轻先生又不一样——
如今的箬冬,终于扫平了西湖将军府唯一的阻碍,彻底在宓羽西湖,或者说是全江湖,变得一手遮天,无人可及。
安歌眼看着先生走近,想着自己这般狼狈地被个令狐后人压在身下,丢了自己的面子事小,而自己身为天客居大弟子,只怕要在先生面前无地自容。想到此处,一个鲤鱼打挺,便要强行冲出清卿的压制。
奈何安歌的举动,又是提前一步,被令狐清卿听了个正着。打挺还没起到一半,便感受到肩胛骨剧烈一痛——
清卿听准了她去势,坚如磐石的白玉箫用力一击。只听“啊”的一声呻吟,安歌的半个身子就像是折断的芦苇杆,直挺挺栽在地上,一动也动不了了。
这一举一动,偏偏就展现在箬先生面前。安歌此时又羞又怒,恨不得一头撞死在面前的箫身上。而箬冬一言不发,只是冷冷地站在二人身前。身后包围圈的众弟子,吓得冷汗直冒,甚至打起哆嗦来。
安歌咬着牙,想着自己终究成了个只剩一条胳膊的废人,倒不如彻彻底底了断了干净,免得自己苟活于世,丢了箬先生脸面。正待她闭起眼,要把脑袋往那箫身上撞,忽然听得先生开了口:
“她的内力都虚弱成那样,为什么还要纠缠白玉箫?”
这竟是清卿先前的木箫?立在箬先生身旁的任思渊一愣。先前与清卿下了大半夜的棋,思渊本以为自己已经说服的清卿,接过长剑,把那木箫丢到西湖里面去。谁知清卿后来一人逃走,藏在将军府不说,还将这木箫重新寻了出来!
一时间,思渊也感受到一股寒意吹拂在后背。自己忽然觉得,眼前的令狐后人,比自己想象中那只会一股脑复仇杀人的样子,要复杂得多得多。
再看躺在地上动不了的安师姊,只是一瞬,就重新睁开双眼,瞬间明白了箬先生的用意。即便自己再站不稳,和一个浑身没了内力的对手相比,谁的下盘又会更虚浮呢?
果然见安歌膝盖发力,想要击在清卿小腿上的穴道上。谁知清卿早已先行闪避,侧过身子立起,迈出一步,一脚踩在安歌的手腕上:
“你何苦来纠缠我的白玉箫?”
这话既像是说给安歌听的,倒不如说是故意说给箬先生听见。便是没了内力又如何?一出手,你箬冬的大弟子还不是一动也动不了?
这一晚,安歌虽已接连落败,又岂能平白任人这般欺侮?便是认定了背水一战的决心,只见安歌翻身腾空而起,根本不顾自己的唯一的手腕被清卿踩在脚下。只听“咔嚓”一声闷响,安歌落在地上,那手肘却拧成一个奇怪的角度,显然是自行折断了。
清卿也没想到安少侠竟有这般不愿败给自己的决心,听得那骨头一响,属实心中一惊。再加之安歌跃起的力量着实不小,清卿一个站不稳,便被那大力带着身体后仰,险些一个趔趄仰面摔倒在地。
来不及管那安歌的出招,清卿赶忙掀开袍子,看了一眼婴孩的襁褓——孩子的小脸灰白,与其说是沉睡不醒,倒不如说是一晚奔波,饿瘪了肚子受了凉风。此时此刻,已经快要没了气息。
若是继续与安歌在此恋战,只怕这孩子,当真要救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