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连厚厚的低云都压住了阳光,七星殿门前已然忙忙碌碌。虽说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可这份忙碌中却暗含着一股不知名的寂静。年岁大些的、声望充实的,便能有两三匹高头大马牵引着车子,车轱辘碾在石板路,带着“咯吱咯吱”的阵仗远远而来。而那些不知姓名的、年轻些的,只得三两成群,早早上路,从远处步行而至。
车轮扭曲声,马鞭抽打声,杂乱的脚步声充斥在空气里,可仍然挡不住殿门前的寂静。
沈玄茗本不愿去得太早,毕竟若是碰见那些并不相熟的晚辈或惯于早起的天客居年轻人,自己穿梭在人群之中,难免尴尬。自出入瑶光殿频繁以来,玄茗心知,自己在众人心中的模样简直是冰火两重天。那些初出茅庐的小将军们难免艳羡,见着沈将军都要老远招招手,恨不得自己也在不经意间有朝一日,得了掌门如此的信任。
而那些打了一辈子仗的西湖老臣们就开始不痛快。人家的功劳名望,都是从东山和南林的刀剑利刃之下换来的,哪里比得上沈将军如今这般,年纪不大,派头不小?
其实平心而论,这些老人也明白,玄茗在先掌门培养出的一众新人中,的确能算得上数一数二。不然,哪里就能在还未弱冠的年纪,有了那高马踏风而行的殊荣呢。可偏就是玄茗如今人人羡慕的排场引得大家摔杯破盏,引天大骂——
便是箬先生年轻风光时候,也没把尾巴翘得这么高!
如今七星殿前窄窄的巷子口,明明已经摩肩接踵,却偏偏都商量好了似的,一声不吭。众人心照不宣,都等着门前那位掌门相迎的侍者高叫一声:
“沈将军到!”
然后便是一团雪白,远远地在柔和的阳光下泛起波纹。紧接着是那整齐有力的“嗒、嗒、嗒”声响,那声音明明轻快,踏在石板路上,却好似踏在门前众人心口上一般,惹得他们纷纷扭过了头。此时,人们又恢复了先前沉默的秩序,低着头往瑶光殿中走,却都忍不住偏着脑袋,暗暗瞄一眼那立在巷子口,微微喘气的四匹马:
那是通体雪白的四匹马,俊痩有力,身上一滴墨色也无。就像是名家的字画都会忍不住滴一两滴浓墨上去,可这些马的皮毛却不知是何人画就,竟达到了白璧无瑕的地步。这四马高矮胖瘦都如出一辙,便是奔跑行进之中,也仿佛踏在了玉路上,蹄下散雪,一齐迈步而行。
好马难得,训马更难得。而整个宓羽西湖上下,能得了这般百里挑一的宝马和高人,除了沈玄茗,恐怕就连天客居都只剩下望尘莫及的份。
议论的话虽听了不少,可玄茗也只能暗中摇头:箬先生哪里是在乎这浮华虚名的人?只怕这样健硕的四匹马送到天客居门口,箬先生都能原样退回去。可惜自己少了几分箬冬天生的傲气——
先前温黎掌门将这四匹耀眼的大马赐给自己时,自己只打算好吃好喝供着就是了,可生怕太过显眼,万分不敢带到街上去转悠。不料,这仍是惹了掌门的不满:
“先前送给将军的马,是先掌门留下的西湖旧部,深入北漠沙尘中寻来的。能于黄沙漫天之中带回这四匹毛色、高矮都一模一样的千里马,实属不易。莫非将军不喜欢?”
“掌门误会。千里马也好,伯乐也好,只要是掌门所赐之物,末将没有不喜欢的道理。”
“可将军出入七星殿几日,黎从未见将军用过,以为是不合将军心意罢了。”
自那以后,每每瑶光殿有召唤,玄茗必叫人在车上整整齐齐套了四马,像是带了一团祥云,前去听诏。日子一久,就是刚回走路的垂髫幼儿和久居家中不愿出门的芳龄姑娘,也都见识过了沈玄茗这四匹高头大马的威风。
正当年纪的沈将军本就形貌昳丽,星目剑眉,在一众历经风吹雨打的将军中显得温润翩翩。如今再有了这样的踏雪骏马相伴,更是惊得满城姑娘回眸万千。有时连秋儿都忍不住笑他:
“夫君再这样招摇,可再不许去见掌门了!”
话虽这么说,玄茗的无奈之处,无人比秋儿更清楚。毕竟,连两人的婚事,都是掌门力排众议赐下的。否则,自己一平民丫头出身,哪里能配的上人人惊羡,名门争抢的玉树将军?掌门对沈将军府如此恩情,别说是显眼地走在街上,就是上刀山下火海,对玄茗来说也不是难事。
秋儿一次修养无聊,便把这些讲给了陪在身旁的令狐清卿。谁知清卿听完,眉目间现出一丝苦笑:“依清卿看,于众人睽睽目光之下安立不动,可比上刀山下火海难得多!”
日子久了,市井街巷间的流言也就慢慢多起来。说掌门派人寻得这四马,宛若沙漠之月牙甘泉,故而名为“月牙四马”。那些出去寻马之臣把食物和净水都留给白马们,只为白马回到西湖,能博得掌门一笑。谁知,那几人便被困于风尘流沙,回不来了……
珍贵的“月牙四马”,如今却落入了德薄无功的沈将军手中。
沈玄茗再人潮略微拥挤的巷子口下了车,瞟一眼齐刷刷高昂着头颅的白马,拂一拂衣襟,目不斜视地踏步走了进去。玄茗心绪烦乱,生怕再这节骨眼上被人搭了话,便也混入那无边的沉默中虽人流向前走。可西湖沈将军的威风,如今谁人不知?只见巷子中的人群不自觉地让出一条小路,玄茗只觉得四周空气都凝滞了。
可自己仍是步履不停,一步一步,都踏在坚实的青石板路上。
走到七星殿门前,玄茗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在通天立柱之顶,嶙峋起伏的屋梁。自开阳殿历经火烧以来,七星各殿都将屋脊、屋顶、屋梁粉刷成深邃的朱红色。远远望去,七星殿顶甚至能与朝霞融为一体,端庄肃穆非常。玄茗轻叹一口气,正欲走进,余光中却望见另一个熟悉的身影缓缓踱步而来——
箬先生身披黑袍,上面绣着天客居独有的弦纹,宛若一只张开翅膀的大黑乌鸦不断靠近。众人见了他二人好巧不巧地撞在一块儿,都不由加快了脚步,急匆匆往殿中奔跑。
只见箬先生身后跟着一弟子,眉清目秀,左袖空荡。玄茗记得,这位少侠是家宴上见过的。当时,其他几人皆听这姑娘的号令,想必就是箬先生门下的大弟子无疑。
安歌见得玄茗,竟还微微行礼。
沈将军也不愿失了礼数,对着箬先生拢了拢袖子,还了一礼。随即,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玄茗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正凝结在箬冬的目光中。
那是一种自下而上的寒冷,便如干涩的风拂过南林霜潭的冰面,惹得人骨头都铮铮地响。箬先生宽大的身躯全然笼罩在乌黑之中,但那深沉无尽的黑,似乎就是这股冰寒的源头。箬冬面无表情,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
随即,带着弟子,转身进殿去了。
今日是宓羽西湖难得的朝会。一般来讲,小朝会每月二十,大朝会每年腊月二十,都是西湖掌门召集八方来客,各门各派,共同商讨今日大事的日子。如今已是十月的小朝会,瑶光殿中风起云涌,仿佛有着一阵无声的风浪在众人之间卷起一阵旋涡来。
前些日子,一向受人敬崇的天客居刚被告了状,又赶上将军府风头正盛。只怕今日小朝会,势必要有些不寻常。
比不得每年大朝会那般宾朋满座,人声鼎沸的热闹,十月入冬,掌门不过请了将军府几人、天客居几人,再加之宓羽湖内颇有声望的门派掌门。这样算下来虽也不算少,但宽敞的大殿总显得寥寥清寂。
加之众人今日一向沉默,没了往日相谈甚欢的气氛,更有了冷冷清清之感。
向掌门见礼之后,众人各自入座。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今日在场的臣子们不自觉分为了左右两列。箬先生立在右侧之前,沈将军站于左侧之首。方一坐下,那股浓浓的火药味便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只听温黎清了清嗓子,高声道:
“初冬露月,诸位今日能齐聚瑶光殿,实属不易。黎心中感激,故而名久事农桑的雾蚕派众人,于冬日里寻得初生的嫩稻谷,久经栽培,如今已然耐得严寒,与腊梅一般,能在亥冬时节收获稻米,且与寻常无异。趁着此刻相聚,黎制米成粥,与诸位共品尝,如何?”
大大小小的掌门闻言,赶忙起身谢道:“臣等谢掌门恩典!”
热气腾腾的米粥很快被呈了上来,大殿中一下子充满一股暖意。趁着众人刚把两三口送下肚,温黎便趁着这个时候问道:
“诸位前辈,近日里可有要事要说?”
空气中的气氛本还凝结如冰霜,如今米粥几口,顷刻便打开了诸人的话匣子。只见有一男一女,手捧着一大片草皮似的东西上来,来到温黎身前,单膝跪地,双手高举道:
“温掌门,这是翠云派受先掌门嘱托,耗时十年所制成的草盔甲。”
“以草所制,何以成盔甲?”
“此草非同于一般的茅草稻草之类,而是我派于水田深处挖出的风刃草。这风刃草茎叶软绵无力,长在地上时,往往风一吹,就会被压得抬不起头来。故而想得此草,必须深入水田之下,凭人力小心挖掘,方能求得。”
温黎一听,更是不解,却宽和一笑:“这‘风刃草’的软绵,连微风都不能抗衡,更何况在沙场上作盔甲之用,挡住刀光剑影呢?”
女人一听,觉得身旁的男人口中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便接过话头来接着道:“回掌门,这草软绵,却并非无力,乃是有了生长于水田之中,躲避水鸟的巧妙法子。如若草叶太过坚硬,茎脉折断,难免草籽落在近处而无法远播。只有软绵绵地顺风而倒,方能如大树一般开枝散叶,将种子播撒到更远的地方去。”
“我等制成这草盔甲,便是借了风刃草柔而韧的特性。寻常钢铁打造的盔甲,不过是与刀锋剑刃以硬碰硬。若是遇到更坚硬锋利的术器,难免会有敌不过的时候。而这草盔甲便不同——它软而韧,韧而不破。刀剑能砍硬物,却绝对刺不穿这软物。”
“哦?”温黎心中暗想,“竟这般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