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宓羽西湖说大也不大,但一有了什么消息,却在江湖之中传得甚快。或许游走于市井街巷的普通老百姓对于门口的泼妇吵架、无赖撒泼早就见怪不怪,但便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用不了半刻功夫就能在偌大的江湖中传得沸沸扬扬。
下午烈日当头,主子和佣人们全都躲进屋里打起了呵欠。清卿想着自己也无甚行礼,便轻手轻脚出了门,牵过金马,便沿着墙边向门口挪去。金马蹄声哒哒作响,清卿打个手势,它便立刻心神领会地放慢了脚步。
本来说好天一亮就走,谁知清卿太久没睡过个安稳觉,一醒来便是大中午。想必秋儿也想多留她一阵,便刻意嘱咐了仆人们没来打扰。
此时,自己已多待了大半天了。
箬先生的行事风格,天客居几个弟子清楚,令狐清卿更清楚。若是真被哪个眼尖的发现了自己藏在沈将军府上,恐怕沈氏全家老小都要像许许多多清卿手刃过的陌生人一样,在某个月黑风高夜被灭了口。
沈玄茗自相识以来,本就帮过自己许多。与其牵连了他和秋儿,倒不如自己在外面游荡一阵,任由天命罢了。
清卿正这样想着,已经侧身移动到门边。仔细一听,门外大太阳直照,果真无人守着。清卿心中暗喜,忍不住回过头看看这壮观却也朴实的将军府:院子里寂寥寥的,阳光将“沈将军府”四个字照得甚是耀眼——
从今往后,自己可就不欠沈将军和大哥的人情了。
偏是这一犹豫,好巧不巧,门外脚步匆匆,不知回来了什么人。清卿生怕是将军府的来客,若是与天客居有什么关联,指不定转头就让那些神通广大的弟子们知晓。如今自己躲也没处躲,眼看自己牵着马,并无什么好借口,只好稳了心绪,理理衣襟。
若是来人认出了自己,那就别怪清卿下狠手了。
只听门栓被轻轻取下,大门“吱呀呀”地发出一声招呼。
就在门缝开启的一瞬,清卿转头就想往外冲。谁知自己刚迈出去一步,胳膊就被人抓了个严实:
“令狐少侠,这是上哪儿去?”
被认出来了!清卿此刻只恨自己轻功也退步太多,明明那样宽的一道门缝,怎就能被人逮个正着?话说回来,对面的人手臂内力强劲却温和,似乎也是个不容小觑的好手。
来不及犹豫,清卿一式“千里阵云”横着推开,却不料自己终究慢了一步。胳膊拐了一圈,却被对面抢了先,一把翻过自己的手腕紧紧扣住。清卿这才顺势回头:
“是沈将军?”
沈玄茗这才微微松手,笑道:“少侠好忘事。”
门口人来人往,清卿生怕再惹上麻烦,便低下头道:“昨夜多谢令夫人收留。今日来去匆匆,不便告别。还请将军转告夫人,切莫怪罪清卿。”
不料玄茗摇摇头道:“秋儿都带少侠回来,少侠哪有一天不到就离开的道理?”
“将军!”情急之中,清卿不料玄茗也是这般态度,便忍不住挑明,“将军府白天都传遍了——天客居出了乱子!”
“哦?那就更奇怪了。”沈玄茗一步走进,顺便将清卿也推回到门内,随即关上门,“末将素闻少侠不喜天客居,三年前,更是说那箬先生与少侠有不共戴天之仇——怎么,少侠还牵挂着帮天客居解围不成?”
“将军误会。”清卿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到天客居告状的两个人,正是清卿放走的。”
清卿本以为这句话能吓住玄茗半刻,谁知玄茗却好像早就知道了一般,宽和地笑笑:“少侠莫急。如今他们天客居自作自受,出了乱子,少侠只管隔岸观火便是了。至于令狐少侠在杀人放火间救下两人,本是大好的积功德之事,少侠愧疚作甚?”
还不等清卿接口,玄茗便接着道:“外面乱糟糟的事,更不必少侠操心。你且安住此处,每日与秋儿一起打发时间便是。”
谁知听完这话,清卿反而摇了摇头,态度比先前坚决更甚:“将军知道,立榕山后人每每祭祖,都要提到‘不负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为的便是不顾世人如何,令狐子弟决不避世的道理。如今外面的乱子,本就有清卿一份责任,清卿岂会坐视不理?还请沈将军今日容清卿出了这将军府,将军今日之恩,来日定当报答!”
说到此处,清卿拢起袖子,向着沈玄茗深深行一礼。
清卿低着头,只听得二人良久无言,闷热的空气中只剩下二人沉闷的呼吸。清卿一动不动,良久,终于听得沈将军长长叹了一口气:
“令狐少侠,非是末将不敬立榕门规,而是今日之事,远非几个人去天客居门前哭诉含冤那么简单。如今这将军府的大门,少侠一步也出不得。”
话音一落,立刻高声道:“来人!”
“在!”
“你们几个带这位少侠回房中好好休息。无论昼夜,必须守在少侠十步之内,不得出差错,也不得出将军府。这金马牵到后院去好生照料。无我命令,任何人不得放她出了大门,明白没有!”
“明白了!”三个人齐声应和,随即面向清卿,做了个“请”的手势。
清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玄茗以为她被自己吼得生了气,便缓和了些声音道:“等外面安定下来过去了,末将让秋儿带着少侠一起出去散散心吧。西湖有的是好吃的好玩的……”
“将军是不是故意为之?”
“什么?”玄茗听此一问,有些愣住。
“天客居出了乱子,正合将军的意吧?”
听得清卿这样问,玄茗不禁愣愣盯住了清卿的脸,却一个字也不回答。见沈将军不做声,清卿便摇着头,无奈一笑:“将军,此事并非把清卿藏在此处这么简单。”
说罢,清卿头也不回地跟着那三人走了。只留下沈玄茗仍在原地,盯着清卿走开的背影。玄茗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只觉得清卿离开的样子,和当年孔岳川被带回西湖时一模一样。
沈玄茗不知道的是,那户张家人和其他被灭了口的人不一样——
清卿出剑之前,听到了箬先生要杀他们的理由。
明明将军府的头顶上还是艳阳高照,另一边瑶光殿中,偏偏阴雨连绵。几个年轻的侍卫见掌门呆在殿中,半天都没有出来喘口气的意思,便不禁窃窃私语道:
“你说西湖这天儿是怎么了?明明大太阳多得很,偏就不往咱瑶光殿这边照。”
“可真是。一到当值,浑身上下都能淋得湿透!一回去还得里里外外洗个干净——天下哪里有这般苦差事?”
“哎,你说。”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前几天听那些个会看天象的家伙说,咱老祖宗的七星殿可灵了!不管有什么做了亏心事的,来到殿里面,迟早都能被压住!”
“这是什么意思?”
“嗨!这你就不懂了吧。”那人一听同伴来了兴致,讲得更起劲了,“这几天偏就瑶光殿这一片下雨,说明什么?说明老天不高兴!老天为什么不高兴?还不是瑶光殿里面的主子不开心,惹得老天爷都帮着下雨咧!”
“这样啊……”另一个侍卫点头思索片刻,“那这和七星殿特别灵有什么关系?”
见自己解释了这么多,同伴还不明白,这年轻小侍卫不禁皱着眉头道:“笨死了!你说说,这七星殿可是除恶人坏人奸人的地方——现在殿里面的主子不高兴了,说明什么?”
“啊!”另一人有些激动地叫出声,“说明咱这附近有大恶人咧!”
这一声叫唤的动静未免大了些,惹得几个过路的佣人侍女都忍不住侧目而视。那年轻人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又弯下了身子,悄悄地道:
“那你说,这恶人是谁?”
“要我说,那定然是……”这人话说到一半,也赶忙弯下了腰,“快看!那不就来了?”
而此时,殿外那两个毛孩子侍卫有一件事猜得是对的——如今西湖的温黎温掌门,正面对着一大桌子的上书头疼不已。这种头疼很快就变成了烦躁,温黎不受控制地拿起茶杯,一把就掷了出去:
“岂有此理!”
殿中铺着软和的绒毯,那杯子落在地上,并未碎裂,只是在原地骨碌碌地打了几个转。一人走上前来,袅袅婷婷拾起茶杯,重新将杯盖扣好,放回桌面的盏托上。这人轻巧一笑:“掌门切不可这时候生闷气。若是有谁惹了掌门,大可传来一问就是,怎有气坏了掌门身子的道理?”
温黎一抬头,果真是李之烟清秀的眉目垂在自己身前。
之烟比之雨小着几岁,同为郎中的一子一女。与李之雨那五大三粗的模样不同,之烟少了几分寻常男儿的英气,却多着那一言无法道尽的妩媚。此刻走上前,纤细的腰肢一摇一摆,当真成了书中所说的“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
这般天然风韵,是世间许多女子求也求不来的。
自之雨留在了东山,便一直是这个年幼的弟弟相伴掌门左右。温黎总觉得李之烟的确有几分与之雨神似的地方,可说起话做起事来,仍然判若两人。
如今见掌门心情不悦,之烟便轻声细语地来到温黎身边,低声道:
“掌门在看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各位将军的上书,快要把黎自己都埋进里面去了。”
“那掌门要是看得累了,在下陪掌门外出散散心?”
“罢了。”温黎不耐烦地一挥手,“外面下着雨,出去又是沾湿了衣裳。”
见温掌门这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始终一个人坐在满桌的蝇头小字间烦心,李之烟的确一下子犯了难。掌门不开口,自己万般不敢去问那些上书中的内容。只是掌门这样烦心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如果此刻是姐姐在旁,会有什么办法呢?正思索间,温黎突然开了口:
“之烟,若是你身边有人束缚着你,今天说你这个不是,明天又管着那个不行,你怎么办?”
李之烟莞尔一笑:“若换做是在下,之烟就是跑到天涯海角,也不让别人管着我。”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之烟赶忙接着道:“姐姐说了,与其顺从着别人活一辈子,还不如轰轰烈烈,顺着自己的想法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