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卿将那告示揉成皱巴巴的一团,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出了门。思渊这次并没叫住她,只是立在她身后,看着那瘦小的背影穿过门前看热闹的人群,朝着天客居之外走去。
这一去,定然是再不回来了。
任思渊叹口气,这么大的动静,师姊睡得再沉,肯定也听得一清二楚——这件事,恐怕的确是自己自作聪明。进了屋,果真见安歌已然坐起,只是左半边身子吃不上力,只好斜斜地靠在榻上。一见思渊神情,便笑笑道:
“师弟,过来坐。”
虽依言坐下,但思渊还是缓不过神,双眼直直地盯着一处,发着呆。安歌见状,便直起身子,望着他双眼道:“你并没做错什么,不该这样责备自己。”
思渊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默默摇了摇头。
“先生常说,天客居中人,行天道,明天理。而天理者,无非便是病人之病,忧人之忧罢了。自先生大赦水狱以来,能被收在天客居中的人,难免心中多愤恨。而师弟之心胸,愿以一己之力感化人心,远不同于寻常人所能企及。
“只是自古万事难两全,终究是要两者相权而取其轻。这道理,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又何苦因此而难过?”
听得这话,思渊才勉强抬头笑笑:“师姊所言,思渊受教了。”
安歌见思渊仍是愁眉不展,心中只道他是担心着先生回来,难免要挨一顿训斥,便拍拍他肩膀,宽慰道:“师弟这些日子所做的,先生早都看在眼里。等先生回来,必不会因此事而生了师弟的气。”
谁知思渊却突然抬头道:“师姊,先生当初同意此事的时候,是不是早就能料到今日会发生什么?”
安歌一听,微微睁大了双眼,随即低下头,沉默不语。
待得秋儿找到清卿的时候,令狐清卿正一个人牵着马,望着湖边落下的夕阳。
直到清卿走出天客居的大门,才想起,自己便这样孑然一身地离开了依附三年的地方。金马一直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似乎看出清卿感伤,便走上前,低头舔着清卿的手腕。
清卿摸着它脸颊:“星星,你说这次,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可星星什么也听不明白,只是乖巧地蹭了蹭清卿的手。
于是令狐清卿就这样带着星星在街巷间游荡着。西湖的水巷别有一番风景,青石板路响得清脆,人声马蹄声踩在上面,都是说不出的悦耳。路边低低的屋檐斜下来,这几日的雨水还在滴滴答答响个不停。小路的另一边,便总有湖岸送来的清风。风一吹,惹得人家屋檐下挂着的铃铛叮叮咚咚地唱起歌儿来。
清卿以前走过这些小路,从未觉得,原来世间风声也能这样好听。
天才刚刚擦黑,湖面的游船便已然比平日里多了不少。不比平日里静悄悄的游玩,今日的船头船尾格外热闹,结饰点灯,衬得湖面一片明亮。
岸上的人们也忙碌起来,家家户户点起满城灯火,像是一脚踏入了琉璃世界。那些心灵手巧的年轻男女正挽着竹条,将它们折成各式各样的明灯。清卿望着一路星星点点,只觉得它们像极了五彩缤纷的灵灯,正高悬在立榕山上,看着面前的弟子盘膝而坐、交手合眼: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清卿在心中默念着这句话,不知怎么,径直流下泪来。师父、师叔、师兄师姊、还有太师伯,现在都还好么……
他们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正在天上或江湖的某个角落,望着人世间的点点明灯?
一瞬间,清卿心中忽地浮出一丝冲动,要不要趁着今夜,再回到天客居去。令狐清卿心中明白,凭着任思渊的性子,他能帮自己一次,就能再帮第二次。若是自己现在转身,便也能拭去泪水,和这满大街来来往往的人一样,挂一副朴实的笑容在脸上。
可清卿还是摇了摇头,低下头,穿过一路熙攘,泪如雨下。
“师父,弟子做不到……”
清卿知道自己不敢会天客居的原因是什么。若是回去,无论是箬先生要责罚也好,或是思渊要生气也罢,在清卿眼中,都算不得是大事。而清卿始终不敢去看一眼安歌。
她害怕自己会看到安歌空荡荡的左袖,就和绮川一样。
绮川倒下时的背影,正在和满街的灯火通明融为一体。可清卿觉得,自己的身子就快要被撕成两半。在和任思渊下棋时候,在暗夜中用长剑划破那些陌生人的喉咙时候,清卿都强迫着自己,把三年前的立榕山埋到心底最深处去。
清卿相信,只有藏得足够深,才忘不掉自己活在世上的初衷。
可思渊、安歌甚至安瑜,都在一次次撕开自己用心藏好的伤疤,逼着自己直直盯着它们,容不得半分逃避。其实清卿心中,早已意识到他们为何这样做:他们或许以为,等自己看着那伤疤愈合,也就走出来了。
走出来了,也就忘了。
但思渊一直忽视的一点,是清卿根本不想看到那伤疤愈合的样子。正相反,清卿每时每刻都在撕开心底血淋淋的伤口,再若无其事地包扎成原样。只有这样,才能在旁人毫无察觉的同时,用心体会刻骨铭心的疼。
每个人都在拼命治愈清卿心底的伤,但清卿只想那疼痛钻得更深,深得自己怎么也忘不掉。
找到一片无人的草地,清卿坐下来,抬头看着圆月和夕阳交相辉映。那夕阳红得亮眼,明明已然是落日余晖,却还不遗余力地燃烧出自己最后一片光芒。大街小巷的喧闹已然被自己抛在身后,而眼前,只剩下湖心来来往往、张灯结彩的船只。
似有裙摆悄悄然地拂过草地,但清卿不想回头。
“令狐少侠?”
清卿无奈地侧转过身,却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你是秋——沈将军的夫人?”
“嗯。”秋儿见清卿认出了自己,腼腆一笑,却毫不见外地撩起精致的裙摆,和清卿一同坐在野草地里,“将军府中的几人约了出来闲逛,我只是远远看着像你……今夜是中秋佳节,少侠怎么一个人坐在此处?”
不知该如何回答,清卿默默叹口气:“我在山上呆惯了。山上素来过灵灯节为多,虽知中秋,却也不习惯这样热闹。”
秋儿看她一眼,拉住她手臂,低声道:“其实白天的事,西湖上下都传遍了。”
清卿把头偏向一边,暗自苦笑。自己虽然早知道,这么大的乱子迟早要被传出去,但也没想到消息能传得这样快。或许过了今夜,天客居仍是一如往常,只当那个叫做林清的人从未存在过。见清卿不说话,秋儿犹豫片刻,接着道:
“秋儿自小一直被养在深闺,虽没怎么见过世面,但乱糟糟的江湖出了什么事,总也能听说一二。令狐少侠,若说西湖趁人不备,平了东山收了南林,是箬先生和掌门的不是,那今日少侠冲着任少侠生气,就是令狐少侠的不是了。”
“我倒不料,这件事传得这样清楚。”
秋儿笑笑:“寻常百姓自然不知这些,只是外子与其他各位将军……难免知道得多些。”
见清卿神色稍稍缓和,秋儿只是拉着她胳膊道:“少侠和秋儿第一次见面,连秋儿的名字都不知道,就能拦在那么多亮闪闪的针啊簪子啊前面来救我。可见,世人言语不过交头接耳,毫不可信。只有见过令狐少侠,才知道立榕山的弟子,分明都是心地善良的人。”
听她这样说,清卿才回头,认真地盯着秋儿的脸。自己和秋儿不过第二次见面,可她这般言语,是清卿下山以来第一次听到的。
“令狐少侠想,少侠不是坏人,可任少侠安少侠他们,也都不是坏人。那群凶神恶煞的家伙跑进我们家院子里的那晚,只要任少侠看见对面女孩子的发簪离我近了一寸,就赶忙将我拉得远些。有时候甚至……甚至……”秋儿的声音悄悄低下来,“甚至比外子的反应还要快。”
清卿一听,终于难得地笑了笑。
“后来少侠晕倒,还是任少侠把你背回去的呢!”
听到此处,清卿终于忍不住埋下头,任凭一个人在无端的思绪里思索。秋儿说的对,自己从不是世人口中那般不堪的令狐后人,但思渊和安歌,也从不是自己想象中的坏人。这么简单的道理,连旁观的秋儿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怎么偏偏自己想不明白?
那张告示,即便自己猜出是任思渊的主意,但也不该那样当着众人的面冲他生气。
清卿想不通,偌大一个天客居中,明明大多数人都亲历过火烧立榕山的那晚,更有甚者,手上还沾着令狐弟子的血。可自己在面对那些人的时候,似乎总有个声音在不断提醒着自己——和东山后人真正有着血海深仇的,并不是他们。
在清卿和天客居之中,有着对自己舍身相救的瑜弟弟和沈玄茗,还有此时坐在身旁的秋儿,当然还有一心想让自己忘掉过去的任思渊。
江湖义气,说着不过四个字。可真想做到拔刀相助时无愧于心,又将何其难。
正这样想着,一阵香味涌入脑海,清卿一下子从出神的思绪中反应过来。只见眼前是个小巧的方帕子,角上零零散散绣着几朵淡黄色的花。清卿认得这些花的模样——
是木樨花。
而那帕子之上,正躺着一块圆圆的点心。
“呐,这是今晚和我玄茗在夜市上找来的,是甜甜的。”秋儿水灵灵的双眼弯弯,笑着道,“木樨花做的月饼,最不好找,每年都要在巷子里面寻一大圈才找得到。少侠,你快尝尝。”
清卿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的确确饿了一整天,连口水也没喝。此时那熟悉的木樨香味飘散在眼前,清卿犹豫着,不知自己该不该伸出手去。
秋儿看出她犹豫,只是拉起清卿的手,将那块帕子连同月饼,一齐放入她手里。
“啊……”清卿下意识地想缩回手,生怕自己碰到了那木樨的味道。这木樨花的气味沁人心脾,和绮琅织锦堂前种下的那一棵,简直一模一样。清卿还是有些害怕——
害怕这块月饼,会让自己忘掉师姊的花糕的味道。
可秋儿的力气容不得清卿任何犹豫,还没等清卿反应过来,那块月饼就被塞在了手里。秋儿本就比清卿小着几岁,此刻撅起小嘴,不住地道:“少侠尝尝嘛,尝尝嘛。”
就这样,清卿的舌尖终于尝到了甜甜的木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