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其实很玄妙。
旁人感受到的,未必就真实,甚至是当局者,可能也有梳理不明白的时候。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
当局者感受到的,是最真切的。
徐简体会到的,就是刘靖给予他的。
不管是偏心也好,什么也罢,圣上相信徐简体会到了,也因此对刘靖产生了排斥。
可在排斥之外,徐简最终想的却还是“革去功名”。
“朕再想想,”圣上道,“你先去顺天府吧。”
徐简应下,起身告退。
他前脚走,后脚圣上就让人去召刘靖。
刘靖正在鸿胪寺里,配合单慎他们调查翻看古月使节的各种文书,听闻召唤,急急进宫。
两人在宫门外打了照面。
刘靖忙上前一步,问道:“阿简,圣上有说什么吗?”
徐简看着他,道:“早朝时,刘大人分析得头头是道,不妨再多与圣上探讨一下古月、西凉等等的关系。”
刘靖闻言,颇为迟疑。
徐简这话太平和了,没有一点阴阳怪气,却叫他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刘大人擅长这些,”徐简道,“我只是很意外,刘迅知道太子不管他,刘大人也把他抛在脑后,他会是个什么反应。”
刘靖的脸色沉了下来。
这才是徐简。
这么针锋相对的,才是徐简!
“你莫要与迅儿胡说八道,”刘靖咬着牙道,“他……”
“刘大人更怕我与圣上胡说八道了吧?”徐简打断了刘靖的话,轻笑了声,“刘大人自求多福。”
说完这些,徐简抬步就走。
刘靖一瞬不瞬看着徐简的背影,心跳越来越急。
眼下是最要紧的时刻,在御前不能有一丝一毫地失言,可徐简就这么东拉西扯几句,让刘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跪在御书房里时,刘靖都能听见自己那不寻常的心跳声。
圣上没让刘靖起来:“单卿他们在查古月使节?”
“是,”刘靖道,“使节团从官员到随行的商人、侍卫、医官等总计一百八十六人,单大人正带人手合计名册。”
圣上道:“依你之见,能合出线索来吗?”
刘靖摇了摇头,实话实说:“很难。”
“顺天府要多久才能结案?”圣上继续问着。
刘靖忙看了圣上一眼,又低下了头。
这得去问单慎。
他又管不着顺天府。
想归想,嘴上还是道:“臣预估不好,臣对顺天府的公务不够了解。”
得这么一个答案,圣上面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刘卿是太兴二十年的进士吧?”
刘靖道:“是,臣是那一年的传胪。”
“二十年了,”圣上道,“二十年能走到鸿胪寺卿的位子,你也确实用了很多心思。”
刘靖的呼吸凝了凝。
说别的,他可能还会有些心虚。
可论踏实向上,他十分有底气。
“臣苦读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就是为了能在朝堂上一展宏图,”刘靖哽咽了一下,“臣自问这些年没有懈怠过,朝堂清正,也给了像臣这样的寒门子弟一个努力就能获得成效的机会。”
“朝堂清正……”圣上似乎很喜欢这四个字,在口中喃了几遍,道,“既是清正,刘卿你自己所说,你和你儿子,朕要怎么判?”
刘靖的脑袋嗡了一下。
他刚那句话,夸了他自己,亦是在夸先帝与圣上。
却没想到,把自己“夸”进去了。
现在圣上扔给他的这个问题,很难作答。
他写过那么多的文章,遇到过许许多多朝堂上的问题,唯有这一道题,他真的心惊肉跳。
答轻了不行,答重了,他就没了。
思路转得飞快。
刘靖斟酌着道:“犬子行事,偏差太多。
臣很想厚着脸皮替他求情,可臣也知道,他的过错,谁求情都没有用。
不管背后是李汨也好,古月西凉也罢,他自己被人坑了进去,还带坏了太子殿下。
殿下禁足,而他不是禁足就能收场了的。
臣教子无方,臣舍不得他,却也只能让他、让他……
而臣自己,臣想继续为朝廷百姓做事,这是臣一生的抱负,但臣可能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说着说着,刘靖的眼眶红了,声音喑哑,肩膀颤抖。
圣上看着他,又问:“你想过如何安顿妻女?”
“夫人她们……”刘靖尽量稳住声音,“有阿简在,臣不担心她们。”
“是,徐简跟朕讨过恩典,”圣上道,“他也和朕说了你,他也求情了。”
话音一落,圣上在刘靖的脸上看到了恍惚与质疑。
一闪而过,可他还是看见了。
这些情绪的背后,亦透露出了些关系远近。
刘靖很快调整了神色,道:“他是个好孩子,虽然不在臣与夫人身边长大,但他还是念生恩。”
圣上沉沉看了刘靖一会儿,道:“退下去吧。”
刘靖不敢违背圣意,恭谨告退。
等出了御书房,他抬头看了眼天色。
阴沉沉的,看不出是不是还有大雨在后头。
同时,他也揣度不准圣上的想法。
御前,曹公公给圣上添了茶。
常年伴君,他倒是多多少少品出些滋味来了。
圣上抿了口茶,问他:“你觉得呢?”
曹公公想了想,道:“您还是很顾念辅国公。”
圣上呵地笑了声。
确实顾念徐简。
刘靖毕竟是徐简的生父,刘迅是他的胞弟。
砍头简单是简单,落到徐简身上,多少要服丧。
丧期耽搁婚事。
“皇太后舍不得宁安,可朕若多耽搁宁安几年,她老人家也不高兴。”圣上道。
刘靖回到千步廊。
不少人上来询问面圣状况,他都摆了摆手。
他自己都说不上来,又怎么与别人说道。
如此惴惴不安着,一直忐忑到了傍晚,圣上又把单慎、万塘叫去了御书房。
单慎脑袋还胀着,那位状况不妙的舞姬呼吸微弱,眼看就要顶不住了。
这一次,一锤定音。
刘迅流放;刘靖革去功名、贬回原籍,永不录用。
这是对刘迅引太子寻欢作乐、几乎闹出人命的处罚。
至于陈米胡同背后的谋算,顺天府与守备衙门继续调查,尽快要出一个结果。
消息递到了顺天府。
徐简看了眼文书,心中很是平静。
他对圣上的判决毫不意外,把两件事情剥离开来的处理方式亦是他的谏言。
徐简去见了刘迅。
刘迅在衙门里待到现在,也渐渐品出味道来了。
状况不太对。
他这一次,可能要倒大霉。
可即便有了些预期,在听到“流放”一词时,他还是半晌回不过神来。
判得太重了。
等思绪稍稍回拢,刘迅打了个寒颤,道:“为什么?苏轲那混账东西,大冬天往山道上倒水结冰,险些把别人的马车弄到山下去,他判了个流放。我呢?我不过是和太子殿下一块喝点花酒,我也是流放?”
徐简倚着门,双手抱胸:“不服气?有一个舞姬快不行了,你也快闹出人命来了。”
“那不一样,不一样!”刘迅反驳道,“苏轲是谋人性命,我这个是意外,我没想害人,我不管什么李汨什么古月,我就是喝个花酒。喝花酒凭什么流放?”
徐简听乐了,低敛着的眼睛掠过刘迅:“或者,我带你进宫,你当面问问圣上?”
刘迅气得浑身发抖:“是不是你,是不是你告黑状?你让圣上重判?”
“我劝你见好就收,”徐简的声音很平,“你还有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情,除非你不想流放,想要个痛快。”
刘迅被他激着了。
一时之间,原本没想明白的事情忽然间开窍了似的。
也不管合适不合适,他直接问道:“耿保元在你手上?”
徐简冷冷睨了他一眼:“钱浒怎么说的来着?耿保元听信了你的话,悄悄去劫人,结果把自己劫没了。
你说说,耿保元若在我手上,还能让你蹦到现在?
早把你从殿下身边砍了,也不至于让你教唆着殿下去吃什么花酒。”
这一眼看得刘迅后脖颈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他感到了害怕。
害怕地,脑袋又混沌了。
他被徐简说服了。
徐简跟随太子观政,徐简要靠着太子飞黄腾达,把太子坑到禁足,对徐简没有好处。
倘若耿保元真的在徐简手里,徐简早揭发了。
刘迅坐了回去,木然看着地砖。
徐简没有再管他,正要去办其他事情,就见衙役领着刘靖进来了。
刘靖也知道了判罚。
询问单慎后,他先来看看刘迅。
两厢打了照面。
刘靖问徐简道:“你让圣上判的革去功名?”
“刘大人觉得判太轻了吗?”徐简问,“想陪着一块流放,倒也不是不可以。”
刘靖气得摔了袖子,直直大步进了房间。
刘迅见了刘靖,再也没忍住,眼泪哗哗直流:“流放、流放不等于死了?父亲、父亲我……”
一把将儿子抱在怀里,刘靖几乎泣血。
“为什么、为什么会判这么重?”刘迅一遍一遍问刘靖。
刘靖哽咽着道:“不是死、不是死,你可以活下来……”
刘迅不信:“我不要流放,我不要一个人流放。”
刘靖好言好语地哄。
门外传来嗤笑,他们父子听见了,转头看过去。
徐简站在那儿,背着光,五官显得模糊,可他的话却如刀子一般:“刘大人,不如考虑下陪刘公子一块上路?”
刘迅握紧了刘靖的手。
刘靖狠狠看着徐简,在心里骂了句“挑拨离间”。
夜幕降临。
刘靖蹒跚脚步留到了刘府。
得到消息的徐缈与刘娉亦回到了家里。
刘娉张了张口,几次想说话,见父母相对无言,她也说不出话来。
坐了有小半个时辰,徐缈才抬起头来:“我来收拾行囊吧,迅儿带不了什么,我备些银票让他带着,路上能多得些照顾。
回乡也要备行李,这么多东西不能都带走,我紧着些,带要紧东西。”
刘靖看了眼徐缈,又看向刘娉:“阿娉,你回去歇息吧,我与你母亲说会儿话。”
刘娉一听,担忧地看向母亲。
徐缈道:“无妨。”
刘娉一步三回头,还给夏嬷嬷打眼色。
可最终,夏嬷嬷也没法留下。
只刘靖和徐缈,坐在桌子的两端。
“我孤身一人,也带不了多少东西。”刘靖道。
这话让徐缈的眉头皱了起来。
刘靖苦笑:“怎么?夫人难道想带上阿娉,与我一块走吗?”
徐缈张了张口。
夫妻之间,同行本就是应该的。
“阿简不会答应的,”刘靖叹了一声,“阿简向圣上讨个恩典,让你和阿娉能全须全尾地留在京里,不受这案子影响。
这宅子也没有被充,你可以继续住着,若不想住,回国公府去也行。
唯独不可能跟我一起走,阿简说什么都会留下你和阿娉,哪怕是……”
徐缈的眼眶红着:“阿简尽力了。”
“他尽力了……”刘靖笑了笑,嘲弄之情闪过,他知道徐缈看出来了,他就是要让徐缈看出来。
徐缈哑然。
刘靖捧住了她的双手,隔着桌面,一瞬不瞬看着她。
“夫人,成亲二十年,我待你如何?”
徐缈含泪,想说什么,心里乱糟糟的。
刘靖也不是真要让她回答,自顾自往下说。
“我知道,很多人都认为是我高攀了国公府,我靠娶你得到了今天,可我辜负过你吗?”
“我的功名是真的,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真的。”
“我潜心仕途,我认真对待政务,从不游手好闲、偷懒耍滑,我认认真真拼搏。”
“我只有你一个女人,不惹麻烦、不喝花酒,我在男女之事上没有一丁点对不起你的地方。”
“你父亲不看好我,我没有因他与你红过脸,我没借上他老人家的力,我也没因此让你去求他什么,事实上,你回头看看,这么多年,我们之间连重话都没有说过几句。”
“扪心自问,作为一家之主,作为丈夫,我对得起你。”
“我唯一做得不够的,是常常忙于公务,对迅儿的教导不够,以至于最后弄成这样。”
“可是夫人啊,”刘靖垂着头,眼泪落在桌上,“阿简他竭尽全力,终是把你和阿娉从我与迅儿身边带走了,泰山大人想做又没有做到的事,阿简替他做了。我辛苦了半辈子,赔上功名,一遭化为乌有,可我明明、明明从未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