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娓原本的“主家”祝缨是有印象的,能拿一包盐来当毒药试探放良出去的仆人是不是还“忠心听话”,也是个人才了。
祝缨道:“他想干什么?”
周娓深吸了一口气,有点怔忡的样子。祝缨道:“那你就从头说。”
周娓想了一下,仰着脸说:“迟家很久没问我话了,直到窦大人到了大理寺之后没多久,有一天,我爹回来了。”
她说“我爹”的时候说得又快又急,仿佛不愿提及似的。周娓这个爹,在祝缨的印象里好像从来没给闺女带过什么好消息。祝缨很耐心地等周娓说下文。
周娓低声道:“迟家女婿犯了案子,落到了窦大人的手里,那男人现在关在了大理寺的大狱里。”
祝缨点点头,窦朋新官上任,内、外都得抓,对内是抓权,对外就是审案,二者相辅相成。内,苏匡是他的蠹虫,外,谁倒霉正好在这个时候撞他手里就是谁了。不过有人借着苏匡的案子想搞大一点,才有了后面的风波。
这个迟家的姑爷,不知道又是怎么一回事了。
祝缨问道:“他犯了什么案子?”
周娓早有准备,前因后果讲得还算清楚:“起初是个侵占民田的案子,哪知逼死了人命,那家人告了他,地方上追查了一回也想大事化小的,就拿了他们家的家奴判了个流刑。
案子到了大理寺,被窦大人察觉不对,将人拘了来,要细细查问。他们慌了,走路子也走不通,那时窦大人正在查苏匡的案子,大理寺人心惶惶,也没人敢接这件事儿给他们脱罪。
他们就叫我爹找我,开始是想打听案情,好随时应付。我说,大理寺的规矩,不许女卒乱走,女卒只能在女监里,出去必得两人以上。他们就叫我、叫我……”
周娓咬牙切齿:“叫我向男监里打听!还要串供!”
迟家女婿这回运气是太差了,连撞南墙,苦主不肯私了,地方上虽然没有过分追究,但也不是不追究,拿了家奴判了个流放。流放犯得过大理寺,撞到了要立威的窦朋,不肯拿个家奴敷衍。
迟家如今也没多大的势力了,在旧家奴看来迟家还是一座大山,实则已很难有面子向窦朋讨情了。所以周娓这个放良开始新生活的前仆人就倒了霉。
祝缨问道:“怎么串的?”
“详情没说,就叫我、叫我……”
周娓实在难以说出她的父母让她做的事,他们说:“跟那里的人说点好听的,央他们递个话儿,他们要是不答应,你就说许十贯钱,跟他们撒个娇儿。这事儿一定要办成了,郎君已然允了,以后给你添个嫁妆。哎,你要能嫁给大理寺里不拘哪个谁,府里还多给你些嫁妆。你兄弟也能跟着小郎君一道读书……”
祝缨看她脸上的表情也能猜个几分了,她不逼问周娓的父母说了什么,只问:“串什么?”
祝缨不问,周娓心里更难受了,不免想,祝大人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这种猜测让她愈发尴尬且不安。
她有点恍惚地说:“一些证据,都推到下人身上,叫他死咬着,他什么都不知情。”
祝缨抬眼看到曹母有点不安地端着张托盘往书房里走来,没有让周娓起身。曹母进来,祝缨看她托盘上放着两盏茶,曹母给祝缨上了一盏茶,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祝缨一眼,再看剩下的那一盏茶:“大人,这个……”
祝缨摆了摆手,曹母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放心的笑来。
等她走后,祝缨才让周娓起来,将茶推给了她:“喝口茶,慢慢说。”
周娓接了茶先不喝,说:“要是人都像大人这样就好。我就知道,亲生爹娘对闺女也不是掏心掏肺的,他们想掏了我的心肝!又是叫我跟监里男人撒娇套话,又是要择个大理寺里机灵的人嫁了,不过是想叫我拿身子给他们趟条路罢了!自己个儿什么本事没有,歪门邪道一个顶八个!我要干了这一件事儿,一步错,步步错,以后再没有抽身做人的机会了。一辈子都是他们的牛马。”
说着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低声说:“可是以后怎么办呢?”
祝缨道:“不要为无能的人落泪。”
周娓道:“大人,我知道,他们最是无能无用的人,有能耐的人,地方上也不敢管。管了,他们自能与窦大人说话,哪用得着我?就是无能,又想耍心眼儿。可是……他们是我……旧主人……”
说到这个她就恨得牙痒痒,真是如蛆附骨,撕扯不掉。她更怨父母,为什么对亲生的女儿也能这样不管不顾。
祝缨道:“你猜猜,一旦事发,你是个什么下场?”
周娓道:“不用猜,能再给他们家当奴婢都算是好下场了。大人,我……”她又有点羞愧,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很可靠乖顺的下属。
“我不甘心。”她说。
“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光明正大的做人呢?”祝缨说,“你这事儿我接了。不过你得先说说,这两家都有什么古怪。还有什么旧案在身,什么枉法之事。”
她心里已有了主意。
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是很难理清的。什么样的身份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周娓不幸,遇着了迟家这样的旧主。因为习惯了支使人,哪怕放了良,心里也依旧认为自己可以随便祸害别人的人生,也难免招人恨了。
祝缨与迟家没有什么怨仇,但是周娓是女监,动女监是祝缨不能容忍的。
周娓想了一下,低声道:“我离开那府里的时候年纪还小,只是隐约听到一些事情,并无证据。只有一件事是知道的,府里的大娘子以前收了人的钱,代平官司,逼死过人命。”
“无论有没有证据,都告诉我。”
“是。”
周娓低低地说了一些迟府的事,都是普通富贵人家常有的事儿。就像许多官员一样,什么侵占田地、人贩子手里买来路不明的奴婢、买卖官司等等。等她说完了,祝缨道:“知道了,你还依旧回家去。”
“我懂。”
祝缨道:“行了,回去吧。”
“是。”周娓将茶放下,慢慢地退了出去,走到门边时突然问,“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祝缨道:“这可不由我呀。放心,给你了结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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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娓走后,也到了午饭的时候了,午饭后,祝缨让曹昌去往窦朋家里递个帖子。
她自己也出门,先去了老王家,与老王聊了一会儿,再去左丞家,让左丞家人去将左丞找回来。左丞这几天精神好了很多,一回家就问:“稀客,你这是有什么事么?”
祝缨道:“除了那点产业,你现在手上还有多少事儿在管?”
左丞道:“也不多了。我与胡丞两个分管,现在又多了小鲍。”
祝缨道:“近来不太平,你得留神大理寺叫人利用钻空子。”
“怎么?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祝缨道:“看好了,别叫人把大理寺的案子走漏了消息,更不要让犯人与外面串连了。咱们在大理寺有今天,都是因为十几年前那件卖放囚犯的事儿,别人事发了给咱们腾地方。”
左丞严肃地道:“不错!”
“我一会儿还要拜见一下窦大理,这种事儿我就不跟他提了,你来提?”
“行!”
祝缨从左家出来,那边窦朋也约好了,时间在第二天。
当天晚上,祝缨又去找了鲍同年。
鲍同年近来小有得意,苏匡跌倒了,他的机会倒来了,窦朋更愿意栽培他,他也向窦朋表达了投效的意思,一段佳话就此开始。
祝缨登门,他笑着将人迎了进去:“寒舍狭窄,比不得你那宅子。”
“我那算什么?家底都砸在上面了。你里位置又好,又方便。过不两年就能再置个大宅子了。我可听说了,你老兄最近春风得意呀。”
“哪里哪里!”鲍同年十分谦虚。
两人坐下,就说些八卦了,他们的同年里,如今在大理寺的就只有鲍同年一个人,其他人都散在各州县里,鲍同年道:“都不如你,已是一县主官了,绯衣也有了,五品指日可待!不像我们,虚度年华,还在各种辅官的位子上打转。”
祝缨道:“你想外放?”
“又不够格!不做主官,想干什么也没意思。”
“我看你是不想走,窦大理也未必肯放你呢。”
“说笑了,说笑了!真想出去几年,出去几年,我也能有所房子啦。我不比你,在京里就能凭本事挣一所房子。我要置你那样的家业,非得犯法不可!你有什么窍门不?”
祝缨道:“你在窦大理手上,就给他好好干几件出彩的事儿呗。”
“经营上头我恐怕不太行。”
“跟大理寺里自己人较劲招怨,也容易叫人给你使绊子。不如在外头找点案子,拣那个头不大不小的,难一点儿但又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最好有个一官半职,但又犯法,以前人破不了,你知道了,破了……”
“说得轻巧,上哪儿找去?”
祝缨道:“寻摸一下,总是有的。这四周有点势力的人,犯点案子容易叫人顶罪……等等,你手上有这样的案子么?”
鲍同年前:“还真有一个!”将迟家女婿的案子说了。
祝缨道:“有点耳熟,你让我想一下。哦!”
“怎么?”
“这人没什么,不过他岳家姓迟。”
“怎么说?”
“迟家有点古怪在身上,旧年也有点案子,你查一查,兴许有收获。窦大理正因苏匡的事不太好看,案子破了,你露脸儿,他心里也舒服。”
“不错!”
两个同年又叽喳了一阵,祝缨从鲍同年家告辞,临行之前说:“以后我那里要有复核的案子,你可得给我上心呐!”
“一定一定!只要经我手,必不叫你的案子过夜!”
第二天,祝缨算好了窦朋回家的时间,她取了一份礼物去拜见窦朋。这次拜见本来就是在她的计划里,不过因为周娓,她把这计划提前了几天。
窦朋在京城还没有置下府邸,现在是借住在一位同乡的府邸里。同乡的官阶不如他高,府邸不算大,位置也不太靠北。窦朋的仆人倒是不少,以他的品级,朝廷还给他配仆人,多是征发服徭役的人充任。差不多品级的官员都有些听使的人,祝缨其实也有,不过她情况特殊,都不放在家里用。
到窦府来求见的人还是有一些的,窦朋却先见了祝缨。
祝缨被引到了窦家的花厅,宾主叙礼坐下,窦朋道:“早就想与子璋好好聊一聊了,却总不得机会。”
祝缨道:“下官再过几日就要南下了,特意来拜见您。一则聆听教训,二则请示您案子上还有什么要垂询的,趁下官还在必定知无不言。”
“我能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呢?不过多吃了几年的盐,你的本领可比我这老骨头强多啦,我倒有事要请教你哩。”
“不敢。”
窦朋道:“案子,哼,本也没什么!这个苏匡——”
“本是大理寺的事儿,谁给它宣扬出去,谁就是要闹事的人。”祝缨毫不犹豫地说。
窦朋点点头,没告诉祝缨他要怎么做。而是说起了女监的事儿,他说:“亏得你想得仔细,否则当年真就难以收场了。”
祝缨道:“下官鲁莽。”
“不,想得很好。我看你必还有旁的想法,不妨说出来你我探讨探讨。”
祝缨道:“整天瞎忙哪里还有脑子想?不过下官在福禄县倒是开始使女仵作。”
“哦?”
祝缨道:“找个习点字的女子,验女尸更方便。稳婆之流未必识字,更不懂如何验尸,隔行如隔山,描述上难免会有差异。”
窦朋道:“此言有理!”又借着识字的事儿夸祝缨的识字碑,祝缨道:“下官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一个连数都不会数的人,叫他挖坑他都数不清挖了几个,干什么能干得好呢?仵作的事儿干系生死更是马虎不得,女仵作要是能推行开来就好了。”
窦朋笑道:“确实!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在大理寺里招一、二女仵作了。唔,倒也可行。你要不介意,你我联署如何?”
祝缨双手一摊:“我已开始干了,只要别追究我就行。我这就要回去种地了,这制度上的事儿,还是大人您来吧。上回女监的事儿,我可磨了不少嘴皮子,我可不想再来一回了。”
窦朋大笑。
两人聊得还算投机,又说起案子来。窦朋说起他任地方的时候有一个案子,就是因为验尸的时候没发现女尸某处伤口所以冤枉了人,嫌犯的母亲到他面前喊冤,经他主持重验才抓到真凶。
祝缨道:“说起这个,倒与当年迟家的一个案子很像。”她顺口就把周娓提供的讯息告诉了窦朋。窦朋颇感兴趣地问:“还有这回事?怎么判的?”
祝缨低声道:“没判,有所耳闻,案子没交到大理。不能查明可真是太遗憾了!”
窦朋若有所思,道:“那可真是有趣了。”
祝缨道:“您手上的案子还不够多?”
窦朋笑笑:“没事儿,就快结了。”
窦朋又向她问了一些大理寺里的事,着重问的是:“你接手之前,是个什么章程?”
祝缨道:“也是按品级。接手之后确实添置了一些,各人也依品级多了些补贴。”
她慢慢地报了一个数,又说还有一些细节也都是要花钱的。平日不显眼,日积月累也是一笔。比如每天在大理寺吃的饭,再比如日常用的纸笔墨夏天的冰、冬天的炭之类。
窦朋心道:是个干实事的人。我手下没有这样的人,恐怕不如他经营得力,不妨借着苏匡的事,就说让苏匡挥霍了不少公产无法追回,因此减省一些补贴。要骂,就让他们骂苏匡去。
他干刺史的时候还算合格,算了一下,打算将补贴减一减,卡在一个让人有点难受又不至于闹起来的程度。这样一般的人接手也能运转过来。
两人聊了好一阵儿,祝缨仍是以宵禁为理由辞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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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祝缨在京城要特别拜访的人已经都拜访完了。
她那个推广种麦的计划也被批了下来,计划是张郎中执笔,祝缨最后也得了个署名的机会。先从福禄县种起,福禄县花两到三年试种,效果好了再推广到南府。这一次批了祝缨两千石麦种,祝缨当然也得答应冼敬,五年后多交三成的粮。这两千石的麦子,朝廷就当是免费给祝缨的。
以后各地推广种植第一批的种子,也是朝廷分发给各地。朝廷计划着,南方的部分粮种不由朝廷的库存划拨,而是由福禄县这类先种的地方选取,就近运给各地。
这么个划拨法,祝缨猜得是冼敬提议、王云鹤点头的。
不过眼下她只要带着这一批的麦种南下,顺便跟陈峦蹭一程的优待就好!
她先跑去陈府,告知自己要动身的时间,接着就去接收麦种。
这一批两千石的麦种被仔细地挑选,装的时候也很仔细。因为已经到了夏天了,路上不免会下些雨,须得注意防潮。万一霉坏又或者现在就发芽,那可就坏了。祝缨又与押粮官碰了个头,商定了沿途的事项——主要是吃、住的问题。
期间听到的消息,御史台那里将苏匡的案子给判了——追赃,夺官,贬为庶人,直接发配了两千里。算来他离京城比祝缨还要更近一些。罗元是内官,皇帝不发话御史台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追赃都是先追的苏匡的家产。御史台再将罗元涉案的事报给皇帝,由皇帝裁夺。
内廷传出来的消息,罗元因为收受贿赂受到了训斥,在内廷的职位也被降了,他的职位给了蓝兴的一个干儿子。至于罗元要如何应对,就不是祝缨所关心的了,案子结了,她和左丞都从这件事里脱身,对她而言就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了。
动身前一天,祝缨先去郑府辞行,府里依旧热情,装了一箱子的东西给她。彼时郑熹不在家,郑侯和郡主将她叫过去说话。岳妙君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些药材,并且给张仙和祝大都有物品捎带。
直到此时,祝缨才发现坐在郡主下首的岳妙君肚子已经挺起来了。
坏了,又得多准备一份儿礼了。祝缨想。
其次是去了刘松年家,从他那里取写好的种麦歌。刘松年将写好的稿子交给她,说:“说好的我的润笔,不能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
她只去这两处,其他人家就不去道别了,派曹昌去送个帖子捎个信就罢。
金良等人都先到她家里来给她打点行装。郑奕担心她的车不够,派了上次送她的几辆大车,温岳担心她钱不够使,又给送了点。祝缨道:“我的田租可没这么多。”温岳笑道:“预支的,行不行?”
祝缨从身上摸出一只小盒子说:“拿这个抵,给伯母玩吧。”
温岳打开一看,是一枚异形的珍珠,镶成个宝瓶的样子做成了枚戒指,说:“这可值钱了!”
大理寺旧日的同僚、下属也都过来了,既有香火情,今昔对比更怀念她了。夹在一些男子中间的女监们就比较亮眼了,她们总是一起行动,齐刷刷行个礼,看着都叫人要赞一声。周娓的心里更有一种隐秘的高兴——迟府被查了,昨天,大理寺翻旧案开始拿人了。
这可真是釜底抽薪的妙计啊!她打算明天就“避嫌”,跑去慈惠庵住到案子结束。
祝缨不动声色,与众人道别完,告诉曹昌:“不用你伺候了,好好跟你爹娘说说话,明天咱们就走了。”
老两口又十分慌张,曹母这些日子连夜做针线,又给儿子缝新衣服,连同之前做的鞋子都让曹昌带上。她又打点给主仆二人的铺盖,说:“还是自家铺盖用着干净省心。”忙到大半夜,一家三口才睡下,此时祝缨早就吹灯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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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祝缨带上曹昌,先去陈府见陈峦,只见陈府外面街上排满了长长的车队。陈峦的府里留了旧仆人看房子,还留了一些家什财物,随行的车辆仍然不少。
光主人的车就有三辆,加上装仆人、装行李的,再简单也有二十几辆车。京城的人看在眼里,都说:“陈相公倒不算贪。”
陈峦扶杖站在府门前,看到祝缨问道:“你的粮车呢?”
祝缨道:“他们先出城,在外面等咱们。”
“你的行李呢?”
“我就两辆车,在城门那里等咱们。”她回程就带了套铺盖、曹母给收拾了点洗沐用的家什、几件衣服。此外就是大家送的一点东西,天热,许多东西都不好给她带。旧同僚又凑了点盘缠给她路上用。也就这么多了。
陈峦道:“也不带个人伺候起居。”
祝缨道:“有个曹昌。”
陈峦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这住了许多年的府邸,道:“走吧。”
曹昌的父母本来还想送的,他们跟着祝缨的那辆行李车,出城没多会儿两人就吓得躲在车后不敢出来了——来了好些大官儿!
祝缨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大家是来送陈峦的。
祝缨识趣,避到了一边儿跟押粮官闲话。押粮官道:“祝大人这一路一定会顺利的。”祝缨道:“借你吉言。”押粮官道:“不是吉言,是真事儿,有陈相公一路压阵,没有不顺利的。”
两人胡扯着,陈家的一个管家飞奔过来:“祝大人,那边相公们请您过去呢。”
那边他们道别完了,陈峦顺口一提,王云鹤也就顺口一说:“你们倒是顺路,他人呢?”
祝缨就被提了过来。
送别陈峦的不但有丞相,还有太子与一些皇子。陈峦虽然头上没有顶个太师太傅的头衔,也当过给他们讲课的老师,老师要离开了,皇帝派儿子们过来送一送。太子是被点名的,其他几个王是自己凑过来的。郑熹也跟着来了,他有时候也会说陈峦是他老师,这次就将戏做足。
祝缨过来一个一个地拜完了,王云鹤、施鲲等人状似随意地勉励她一定要爱护百姓之类。
太子对郑熹道:“几年不见,他也算历练出来了。”
郑熹一派沉稳,对祝缨点了点头,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当继续勉力。”
“是。”
鲁王突然蹿了过来,道:“你们这也太严肃了吧?阿爹都说很好的人,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这位鲁王以前祝缨只瞄过几眼,现在仔细一看不由怀疑皇帝的眼神有问题!
他不丑,可是一点儿也不漂亮!不与精致漂亮的高阳世子比,哪怕太子都是个五官端正且略清秀的男子。
鲁王,扒了他这一身衣服往外一扔,就泯然众人了。脑子也看不出比别人聪明!
皇帝看中他哪一点了?
祝缨还是很恭敬地说:“陛下夸赞,臣受之有愧。”
鲁王啧啧地摇头:“太谦虚就不好啦。”
祝缨道:“不敢。事情还没办成,等办成了再受领也不迟。”
鲁王道:“咦?你不是谦虚是挺傲的啊。”
祝缨笑道:“是呀。”
陈峦咳嗽一声:“诸位请回吧,子璋啊,咱们也该动身回家喽!”
“是。”祝缨赶紧对鲁王等人一礼,蹿回陈峦身边去。
陈峦与太子谦让一番,还是太子赢了,要目送他离开。祝缨把陈峦给送上了车,才牵回自己的马,打算离他的车远一点,别妨碍人家学生目送。陈峦道:“你站住,上来坐。”
“诶?”
陈峦道:“上来。”
祝缨想了一下,上了陈峦的车,问道:“相公,您这是?”
“鲁王怎么样?”
“现在还看不出来,以往他也没干什么大事儿。不过能被陛下看中,必有他过人之处吧?”
“有什么过人之处?”陈峦哼了一声,“就是让太子继续老实着。陛下也上了年纪啦。”
哦,敲打。让大个儿的儿子别蹦跶。
陈峦道:“你是跟着郑熹进京的,跟他也摘不开,不过呢,你跟我一道走,总会有人觉得你与他不那么亲近了。他心里明白,势力太大了惹人眼不好,你也不用担心他对你起疑。”
祝缨道:“晚辈小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聪明,那么多的蠢人一个一个怎么都过得那么好,只有我还在四处讨饭。后来看到好些纨绔,呃,也就那样。直到我在京兆府的书房里,遇到王大人和冼大人。我以为我背书是个长项,结果您猜怎么着?一间屋子三个人,人家背得比我还快,上学比我还早。打那开始我就老实了。”
陈峦拍着膝盖笑道:“哈哈哈哈!你也有老实的时候?”
“晚辈一向很老实的。”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天,陈峦有时候也将两个孙子叫到车上来,让他们与祝缨一道玩儿。休致丞相的车也还是丞相的规制,宽大,轮子包着蒲草,四人一起玩得挺开心。祝缨小时候不常能够玩,两个小孩子日常读书玩的机会也不多,配上一个老小孩儿,一路很轻松地走过。
陈峦为相多年,路过总有地方官来拜见。陈峦总带着祝缨,给双方做些介绍,等人走后再点评几句,祝缨一一记在心里。遇到有他们的同乡,陈峦就会特意设个小宴,大家一起吃个饭、叙叙乡情。祝缨觉得自己这一路是赚大发了。
又走一阵,就到了陈萌的地界。
陈萌早早就过来迎接自己的父亲,看到祝缨也十分高兴:“三郎也来了?!!!”又对祝缨说“恭喜”,恭喜她得到了御赐的绯衣,说“如今咱们可一样了。”
祝缨道:“那可不一样,你那个是真的,我这个是‘假’的。”
陈萌道:“陛下既然肯赐给你了,就是打算让你做真的,你好好做就是了。”
陈峦先斥儿子:“你我父子,你是一地主官,怎么能放下公务跑这么远迎接自己的父亲?”
祝缨道:“您是丞相回乡,他是体现朝廷敬老崇贤之意。”
陈峦道:“你就替他说好话吧。”
陈萌笑笑,陈大娘子领着两个儿子,推他们去见父亲。陈萌任职期间曾往京城叙述。老大记得很清楚,老二也觉得他不陌生,两个儿子很快跟亲爹凑到了一起。
陈峦咳嗽一声,陈萌忙放下儿子,请父亲和祝缨到他的府里安歇,一起吃个饭。
祝缨道:“你们一家团聚,夫妻父子必有悄悄话,我就不打扰啦。我还带着粮队呢,不好擅离。”
他们一家先聚一聚,祝缨愿意在这里多等陈峦几天,然后再一同启程,跟陈峦同路,这位老前辈随口点拨一点就够她自己悟很久的了。陈峦出身不算特别的好,混到京城都数得上号的“名门”,大半是靠自己,确有可学之处。
陈萌不再与她客气,一家回府衙里,却又派人往驿馆里给祝缨送了许多吃的、用的,又命人询问粮车的情况,安排得也很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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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缨在驿馆里住下,当晚又有人投了个帖子求见。当年祝缨路过此地办了两件案子,一件是田罴案,另一件是个绑架案,昔日那位丢了孩子的财主听说她路过,又特意带着妻儿、备下了厚礼过来拜见她。特意让儿子来给她磕头,谢一谢救命之恩。
所以在陈家一家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祝缨这里同样很热闹。
祝缨看那个孩子又长大了一些,笑道:“他脸长开了一点儿了,跟那个时候不太像了。”从行李里拿出文房四宝回赠。这些东西她在京城的时候买了很多,准备带回福禄县自己使兼送人。
等到陈家一家过了两天,陈萌又郑重下帖子请祝缨过府赴宴。
祝缨到府里的时候,陈峦上首高坐,一左一右设的是陈萌和祝缨的位子,陈大娘子带着两个孩子在一边。
宾主问好,坐下。陈峦问道:“劳三郎多等这两天啦,我们父子有些日子没见了。”
祝缨道:“赶了这么久的路,晚辈也正好歇息休整,还要多谢相公一家给晚辈休整的机会。”
“什么相公、晚辈的?叫我一声伯父又如何?”陈峦笑着看她。
祝缨微愕,陈萌一拍桌子:“就是!三郎!”
祝缨也不含糊,当下起身对着陈峦一拜:“请伯父安。”
陈萌是最高兴的,本来这就该是他表妹夫的,他又让儿子们来叫个“叔父”,祝缨又跟陈大嫂子叫一声:“嫂嫂。”
算是正式确认了一下关系,陈峦高兴地说:“我老了,京城的许多人都老了,以后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们要互相扶持啊!”
“是。”
他们这一席不说朝廷风云,只说家乡。说府城,说家乡的小吃,说家乡的歌谣。
这一晚,祝缨虽不喝酒,陈峦也很高兴。他喝了不少酒,亲自把祝缨送到了门外,说:“明天咱们接着赶路。”
祝缨笑道:“好,明天我来接伯父。”
陈峦含笑对她摇手:“你去,你去。”然后被陈萌扶进了内衙。在榻上坐下,他才长出了一口气:“以前为父管你管得少,致你蹉跎。”
陈萌道:“爹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当年也是情势所迫。”
陈峦摆了摆手,道:“你,聪明是有的,但还不太够。这个你知道的吧?”
陈萌满脸通红:“是。”
“然而一步一步地踏实来,你也可做到九卿。”
陈萌心头微喜。
陈峦道:“九卿位高权重,要是聪明不太够还是容易出事儿,你呀,得有可靠的朋友。祝缨这个人我看了有几年了,聪明够了、狠劲儿也够,难得手不黑,心地也还宽厚。好在你心地也不坏,他微末时你待他也不算势利,你们要好好相处。”
“爹。”陈萌哽咽了。
陈峦摆摆手:“京城这潭浑水不是你能蹚的,政事堂要调你回去,我给拦了。你踏踏实实再干几任地方,知府做好了转刺史,干够了,人情世故都彻底明白了,再回京城。到那时,我要不在了你多与祝缨商议。郑熹领他进京,一共也没花多少心思,他回报郑熹的可不少,是个知恩图报且有能耐回报的人。我近来对他也算有些提携,你有难处他会帮你、比你平日那些朋友帮你更多,但你绝不可以有挟恩图报的意思。记着了吗?”
陈萌道:“我也不曾想过要他为我做些什么。爹,你……你别说那样的话,你要长命百岁的。”
陈峦摸了摸他的头,陈萌放声大哭。